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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当朝国师任由他指着,急急踏出的步伐终是泄露了心中焦灼,「他……在这儿吗?」「你,你,你……」被吓坏的妖精压根不听他说话,连滚带爬向小店深处退去,「主,主人……他,他不……」
慌乱中,架上的物品被扫落,瓷片满屋飞溅。一声巨响,庞然的木架轰然倒地,扬起一地尘埃。
房外的官兵听闻响声,纷纷拔刀出鞘涌进巷中。
「退下!」
一声断喝,刀剑齐喑,瞬即悄然无声。道者踏着一地狼藉步步而来,衣袂飘摇,神情全数淹没在晦暗的光影里,唯有一双墨黑的瞳晶光闪亮。
随着他的靠近,些微光亮透过他身侧的空隙照进屋里,惊惶失措的妖精倚着墙根瘫倒在地,「你放过……」
「他在哪儿?」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,傅长亭身形昂藏,越发将瘦弱的兔子映衬得渺小。
「我,我不知道。」
杏仁话音未落,身後的黑暗中便传来一声u息,「笨蛋,他如此大摆排场而来,岂会因你一句不知道便无功而返?」
始终面无表情的道者闻言身躯一震,一声惊呼不自觉吐口而出。过後却再无动作,直直伫立原地,凝固仿佛雕像。
杏仁胆怯地睁开眼往上看,他竟如他一般在颤抖,握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攥着,骨节间「啪啪」轻响。
这道士……说不出是哪里不同,可是兔子精深深地觉得,这道士,跟以前不一样了。似乎更有人味儿了……
「韩……蝉……」发颤的语调几乎不能让人相信,是出自这位以方正刚直闻名的终南掌教之口。
从黑暗中走来的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,到後来,影子渐渐变得厚重了,依稀能看到微微翻动的长袖。走到光亮处,人影却又稀薄起来,仿佛只是一团蒙昧的灰影。
「进去说吧。」他说。
他只给了他一个混沌的背影,说罢就又向店铺深处退去。
傅长亭愣愣地看他披散至腰下的长发,快走两步,想要一如既往伸手去牵他的腕子。触手一片冰凉,刚摸到了袖口,就被他快速抽走。
「坐吧。」模糊的身影倏然停下,侧身让出贴墙放着的木制圈椅。
韩觇低着头,长长的发丝自颊边垂落,始终不肯露出脸来。
傅长亭环顾左右,横向放置的高大货架将小小的屋子一分为二,大半用作店铺,只在货架後辟出一人宽的隔间,放置一把圈椅,椅旁设一张小方几。货架摆放得甚是精巧,物品之间略有缝隙,能让光线照进来,却又不会直射椅上的人。
鬼魅就寄居于此,这一方连转身都稍显拥挤的空间。
忍不住伸手想要撩开他的发丝,好好看他一眼。从他方才现身时的稀薄形态看,他伤得不轻。毕竟,从来没有鬼怪能从九天雷火中逃生。
韩觇偏开脸,再度躲开了他的手,「你怎么找来的?」声调低哑,再不复昔日清亮圆润。
「这个……」从袖中掏出一串珠链,傅长亭缓缓递到他眼前。链子不长,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木珠被香烟熏就成了黑色,粒粒滚圆,颗颗滑润,套在道者腕上恰好不松不紧绕一周,环在鬼魅手上就嫌太宽裕,晃晃荡荡,得去掉两三颗。
「我看见,有人戴着这个。」傅长亭道。
「难怪。」韩觇看了一眼,并不伸手去接,「终南之物,果然总要收归终南。」
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从前道者跟他讨香炉时的说辞,喉咙沙沙的,笑声暗沉粗粝,「亏了它,我与杏仁才得以逃出生天。」
雷火之内,寸草不留。或许是因为常年追随得道者汲取日月精华,经年累月,珠链本身也孕育出了灵气。大火袭来的刹那,链上华光灿动,火苗竟有片刻退缩。正是借这一瞬时机,他强拉着寻他而来的杏仁,突围而出。
韩觇无意告诉他这些,撇开眼回避了他再度靠近的手掌,「怎么又到了你手里?」
「你把它当了。」他苦苦压抑汹涌如潮的心绪,眸光沉沉,满眼伤痛。
有位好道学的地方官趁奉诏进京之际,专程赴他在京中的道观拜谒。见到他手中的珠串时,始终不温不火的国师大人几乎当众失态,不由分说拽过那名地方官,双目如炬,神色阴沉,仿佛下一瞬就要扯下人家的胳膊来。几番追查之後才得知,这串链子来自落叶镇上的当铺。
傅长亭一再逼近,想要迫他抬起脸来。韩觇低头看他的鞋尖,不愿同他正面对视。面对道者的怒气,鬼魅依旧语气无谓,「人间柴米贵。」
纵然鬼魅不必进食,可是还有杏仁……为了这间可以栖身的小小屋子,兔子精把自己的金牙掰下当了。
「没事儿,等有了钱,可以再赎回来。」杏仁总这么对他说。
缺了门牙的兔子,说话会漏风,吃东西也变得不及往日便利,却仍旧不改乐观。只是松快的语调掩饰不住它心中的窘迫。兔子好金银,而现在非但没有财帛傍身,更要每日为节省几个铜板绞尽脑汁。
「你过得不好。」他再度伸过手来想要拉韩觇垂在身侧的手。
这一次,鬼魅没有拒绝。任由他的指腹擦过手背,把珠链再度套进手腕。
瘦骨嶙峋的手,指尖过处尽是凹凸。傅长亭情不自禁拉过他站到光影下,鬼魅的手是黑的,整个手掌都被烧灼得起伏不平,暗黑色的皮肤相互纠结,又互相撕扯,形成一道道怵目的疤痕,有些甚至还未结痂,兀自向外渗着血水。溃烂的疤痕如蚯蚓般盘踞缠绕着,顺着手腕一直蜿蜒到长长的衣袖下。
他曾在钰城外的荒野中见过尸骨如山的末日景象;也曾见过苟延残喘的伤兵渴望地向他伸出求助之手,却转眼被入城的大军淹没,成为马蹄下的肉泥;还有那些被送进道观的流民,往往都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,他们有的瞎了,眼眶红肿腐烂,黄水四溢。有的面如金纸,恶臭的黑血不断从身体各处冒出,引来飞蝇无数……他都见过。
人世有时往往即是炼狱,各色酷刑,各色惨像,血淋淋发生在眼前,他也无动于衷漠然看过。他修的不是慈悲,是降妖伏魔,天生就要一副铁石心肠。
抓着鬼魅胳膊的手现下却无法克制地哆嗦起来。就在韩觇想要扭臂挣脱的时候,傅长亭猛然捋起他的袖子,烧焦後丑陋皱起的皮肤与暗红色的死肉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。
「找人看过吗?」傅长亭死死瞪着他化脓的伤口,焦黑的腐肉下,白骨依稀可见。
不愿暴露在阳光之下,韩觇偏过脸,竭力想要躲回货架後的阴影里,「治不好,不治也罢。」
温暖的手掌毫无征兆地贴上他的脸,韩觇不得不回身躲闪,逃避的目光恰好撞进他幽邃的眼。总是一脸面无表情的道士,咬着牙关,双眼泛红,隐隐间,眸中仿佛沁出了水光。
韩觇从未见过这样的他,如此悲伤,如此消沉,如此温柔,温柔得仿佛要落下泪来。
「没什么,总比灰飞烟灭好。」鬼魅看着他的眼睛,诚实说道。
颤动的手指慢慢撩开遮在他面颊上的长发,傅长亭把手移到了他的肩头,死死抓紧。韩觇的右边脸颊也被烧毁了,炭黑色的厚痂与狰狞的血丝纵横交错。撕裂般的疤痕甚至划过鼻梁,渗透到了面颊左侧。
韩觇,他的韩觇,夜半时分随着鬼雾飘然而来的鬼魅,在他凌厉的剑风下不慌不忙抬起一张俊秀细致的脸,眉心之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。他的脸……
「能从九天雷火中逃生,这点代价不算什……」他口中说着无谓,身躯一再後退想要躲开货架前打来的光线。
话音未落,黑影罩下,韩觇眼前只剩下道者如雪的道袍。
想要满满抱个满怀,鬼魅飘忽不定的身影拥在怀间却只觉愈加单薄,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抽身离去。傅长亭只能收紧臂膀,紧紧将他拥抱。韩蝉看不见他脸上倏然滚落的泪珠。
「跟我回终南。」
终南山巅的云海浩渺如昔,三清殿鎏金的翘角飞檐之上,终年云遮雾绕。大殿内的香炉上方,青烟袅袅,檀香四溢,几分虚幻,几分真实。
回到终南已有几月光景,韩觇只在黄昏後去过正殿一次。
晚课时分,钟声悠远,霞光四射。大小道子们星罗棋布,盘坐在大殿之外,流云绕膝,暮色如金,喃喃的诵经声让人心头一片平静。鬼魅止步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下,只抬头看了一眼,转身掉头就走。任由那头的傅长亭遥遥将目光追出许久。
晚间,傅长亭来给他上药。道者什么都没说,手指抹了药膏,小心翼翼在他被火燎伤的颊边来回。韩觇别过眼,不去看他端方清逸的面孔,更不愿直对他复杂深邃的眼。道者身上的温度灼热依旧,透过清凉的膏药,从被发丝覆盖的额头偎贴至整个脸庞,最後点上他揪着衣摆的手指,包裹住整个手掌。
「休息吧。」傅长亭说。
覆在韩觇双手上的掌心却还恋恋不舍地贴着他的手背。十指交缠,他体贴地避开了那些还未结痂的伤口。
韩觇落下眼看他的手,道者的手指修长有力,骨节分明,短短的指甲被修剪成圆润的形状,干净整洁,一如他的为人。
临走时,他留下一套道服。新的,硬挺的布料上还散发着阳光洗晒後的气味。韩觇拉过道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,不大不小,刚好合适。桌上还有一本簿册,里面写着今天晚课教授的内容。
在终南山上做一个清心寡欲的修行道人,坐听晚钟,闲看云海,无牵无挂,无风无浪,安安稳稳了此一生。这曾经是鬼魅最大的梦想。後来,天不遂人愿。再後来,他再没有「过一生」的资格。以至于现在,韩觇几乎都快要忘记。不知道木道士是怎么知道这些的。那人看起来木讷老实,其实鬼灵精得很,他想知道的东西,他有的是办法明白。所以,韩觇懒得去猜,随手把道袍挂在椅背上,蜷坐在火炉边,听着窗外的落雪声昏昏欲睡。
第二天醒来,人已在床榻上,一床厚被拥住了炉火带给他的温暖,昨夜披在肩头的薄毯方方正正叠放在脚边。傅长亭上早课去了,身为一教执掌,终南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职责,从早到晚,得从天没亮忙到夜半三更。
探头看了看映在窗纸上的天光,韩觇估算着,早课该结束了。
近来山上来了贵客,当今圣上赫连锋的义妹凌华公主。她父兄曾是赫连锋麾下的得力干将,家中男丁悉数战死沙场,就连年方弱冠的幼弟也在钰城之战中罹难,可谓满门忠烈。
终南派历来不收女弟子,寻常香客只许在前殿逗留上香。一路长驱直入闯进山门的,从古至今,这位公主殿下还是第一人。
仗着手中明晃晃的圣旨,口口声声说是来修道养心的公主终日不离傅长亭左右,前山後山一路走遍,闲暇时还不忘拿出本经书一字一字耐心讨教,温言软语,巧笑倩兮。
傅掌教也是好性子,日日伴着她登山赏雪,品茶读经,纵然被大小杂事累得神情憔悴,也不曾抱怨哪怕一字半句。公主每有传召,必躬身亲临。
半大不大的小道童聚在门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,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何如何,精干俊朗的掌教如何如何。韩觇坐在屋子里翻着傅长亭留下的册子,零零落落地听。
鬼魅在终南的日子过得简单,白天关在房里躲避日晒,夜晚出门随处游走。去得最多的还是悬桥那头的经阁,看守经阁的道士比当年的师伯更老,一过子时就打瞌睡。小心收敛气息,不要发出声响,就可以坐在书架下,借着月光肆意流览。有时,茫茫然从泛黄的经卷中抬起头,神情恍惚,时光逆流,周遭一切皆是本来面目,他似乎还是那个被迫跟着师兄来值夜的小师弟,生前生後种种皆是黄粱一梦。天明时分,从经阁的窗户里脱身而出,几许感慨在心头萦绕,经久不散。
不过,傅长亭不喜欢他外出。枯等了一夜的道者,一见他回房,就会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腕,五指齐抓,像是要把他的筋骨捏碎,「还没上药。」语气神态无不带着极大的克制。
从不显露心绪的道者,扯开鬼魅的衣襟时,脸上的怒气与焦躁显而易见。然而,上药的动作始终仍是轻柔。
「我以为你走了。」拢上衣襟,傅长亭开始处理韩觇脸上的伤疤。
每天唯有这时,鬼魅才肯回过眼同他对视。
「我能去哪儿?」韩觇无辜地反问。你是当今道众之首,一声令下,万鬼臣服,哪怕逃到天涯海角,也避不开你的天罗地网。
傅长亭抿起嘴唇,落在他颈边的手掌倏然用力。
韩觇呼吸一窒,不再说话。
只是一瞬,道者又放松了,已然近在咫尺的脸庞靠得更近,捧着他伤痕累累的脸,满眼皆是疼惜,「哪儿都能去。」
鬼魅无谓地笑了笑,转眼被他拉入怀间紧紧拥抱。
韩觇不信他。
从他坚持把杏仁与山楂留在山下的村子里起,傅长亭就发现,他不再信他了。之所以答应回终南养伤,是因为他不希望杏仁再受苦。这些年里,为了给韩觇治伤,兔子精把积攒下来的余钱都拿去买药了,虽然那些药根本不见效。更何况,後来韩觇知道,山楂在傅长亭手里。
「它们吃不惯素斋。」韩觇解释说。
傅长亭默然。
鬼魅对他有了防备之心。即使惊讶地看完重修後的《终南录》,他仍是半信半疑,时时刻刻准备着,被押上三清殿当堂问罪的那天。
「人鬼殊途,至清至正的地方,怎容妖孽猖獗?」他不愿从正门入终南,也刻意回避所有终南弟子。回到终南山的第一个夜晚,他去了思过崖。
傅长亭不想打扰他,远远站在崖边看他面壁静坐。苍蓝色的夜幕下,重伤的鬼魅形体飘摇,时隐时浮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凛冽的山风绞碎。刹那之间,汗湿重衣,遍体惊惶。
随着伤势一天天好转,鬼魅试探着提出离开,「我想去芜州看看初雨。」
傅长亭强自镇定地回答,「等你痊愈。」
他点头,眼中浮现些许失望,随即快速抹去,乖顺得丝毫不像当日那个敢于同他斗嘴,拿他说笑取乐的韩觇。
他怕了他,再也不信他了。温一壶月光下酒,畅所欲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。
每夜每夜,当鬼魅扭头回避的时候,低头认真上药的道者心中满是惶恐。因为当指下的伤口结痂脱落的时候,就是韩觇离开的日子,那时,他再没有理由留下他。
凌华公主还要在山上住一阵。大小道士们私底下隐隐约约地议论,公主殿下是打定主意要在终南住下了。门外的小道童嘻嘻哈哈地打趣,「圣上的圣旨只说她要来,可没说她什么时候走。」
「你说,如果掌教进京了,她会不会走?」
「那当然……咦?做道士可以娶媳妇吗?」
「这个……还俗不就好了。」
小孩子家家,都被他那群没正形的师兄们带坏了。
鬼魅坐在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翻书。傅长亭留下的册子越写越厚。日理万机的掌教大人忙得连好好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,却总要抽空为他将早课与晚课的内容写下,一天不曾懈怠。
有始有终,从不半途而废。这也是傅长亭的为人准则之一。鬼魅摇摇头,暗想,木道士终是木道士,半点不知圆滑变通。顺手抓个徒子徒孙听录抄写不就好了。
院外忽然一阵喧哗,聚在一起嬉笑的小道童立时像被惊飞的小麻雀一般四散逃开。
只听一道娇脆的女声远远传来,「傅掌教是化外人,自当不在意俗世的繁文缛节。请本宫进去喝杯茶,想来不算惊世骇俗吧?」
不愧是自战火硝烟里逃出生天的女子,果然大胆直接。
「这是贫道日常起居之地,寒酸简陋,恐污了殿下慧眼。」掌教大人直板严正的声调响起。
屋里的鬼魅连连u息,如此不解风情,哪怕还了俗也娶不上媳妇。
「既然是长亭的仙居之处,凌华更要进去沾染几分灵气了。」
「公主殿下,贫道以为不妥。」
「为何?」
「男女有防。」他说得义正言辞。
那头的公主气结,声调不自觉高了几分,「那都是俗人乱嚼口舌罢了。你我远在红尘外,理那些陈规旧俗作甚?再者说了,你我彼此心中无邪,又何须理会他人眼光?何况,何况就算是又如何?这是我与长亭之间的事,皇兄也是知道的。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多管闲事?」
「公主殿下!」她还要再说,傅长亭断然打断,声调低沉,已是不容置疑的口气,「众口铄金,还望公主自重。」
再然後,任凭那公主反复纠缠,性子刚硬如顽石的掌教大人绝口不再退让,一句斩钉截铁的「男女授受不亲」气得凌华跺脚离去。
掌教的卧房内,韩觇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静静聆听,忽而勾起嘴角无声嘲笑。清高孤傲的傅掌教,抵死不让公主踏入你的院门,却在自己的卧房里藏一只形容丑陋的恶鬼。传出去,谁信?
那天晚上,有道童在房外敲门,「公主殿下请掌教去一趟。」
傅长亭的动作顿了一顿,而後继续站在桌前整理韩觇用剩的膏药,「夜晚不便,明日一早我就去。」
道童应了一声,匆匆跑去复命。鬼魅坐在傅长亭身後情不自禁笑开。
傅长亭转过身问,「你笑什么?」
韩觇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那张刻板正经的面孔,「你真不知道?」
那位公主的名声好像不太好。这是门外的小道童说的。文人才子,少帅英豪,都曾是公主的入幕之宾。
「……」
「你呀……」看他那莫名其妙的表情,鬼魅就忍不住u气,「真是个木道士。」
傅长亭放下手中的药瓶,上前一步,自上而下俯视着他,「你笑什么?」
「我笑你。」韩觇弯下眼,右颊上新结起的厚痂还是鲜红的色泽,横七竖八地盘踞在那张曾经秀丽白皙的面孔上,「天下间,风流潇洒的少年英雄有的是,年轻又俊俏的终南掌教却只有一个,真真是个稀罕物……」
话音未落,他忽然弯腰,鬼魅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,眼如弯月,眸如星光。韩觇措手不及,傻傻看着道者越来越近的脸。
傅长亭的吻落在他的唇上,一如他的行事作风,直接干脆,迅猛果断,「终南掌教没什么稀罕。」
那什么才是稀罕的?韩觇怔忡,半张开嘴,任由他的舌径直探入。
平素举止斯文的道士,此刻的吻却强硬得近乎霸道。他俯身拥着他,唇舌不依不饶地苦苦纠缠,仿佛诉说无尽渴求。
喘息间隙,他亦揽着他的肩紧紧不放,眉目深深,直直望进韩觇的眼,「你留下。」
三日後,公主起驾回宫。
傅长亭率众弟子于山门外相送。临行前一刻,凌华怅然回首,扬言要在终南相伴一世的女子,终究抵不过山间的孤寂清寒。
蜷坐在窗下的阴影里,韩觇漫不经心地听外头的道童谈论当日的情形。公主恋恋不舍的泪眼,掌教端方无情的面容。
「心如止水,毫无杂念。这是神仙境界了。」不谙世事的小童咂巴着嘴赞u。
鬼魅连连摇头,不知变通的道士,公主下嫁这等天大的荣宠也敢推却,这是要拉着满山的大小道士同他一起诛九族呐!
夜间换药时,如此这般说给傅长亭听。鬼魅的话语间带着几分讥笑,几分调侃,语重心长,一派前辈师叔的口吻,「赫连峰没有姐妹,凌华便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。即使做不成夫妻,留几分情面在,将来也好说话。何必撇清得这么干净?你终南派以後当真就没有求她的时候?」
傅长亭停了手,直起身,愣愣看他。烛火下,一双墨瞳明灭不定,错综复杂。
韩觇被他看得莫名一怔,随後,嗤笑一声,道,「你终南派自始至终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?当初金云子派你下山,名为诛杀天机子,其实是为结识新帝,助新帝登基,好叫他欠终南一个人情,不是吗?」
帝星云云,在凡人口里是个传说。到了修道人眼中,便是天机。窥得三分天机,足以将天下置于股掌。红尘外的修道人,身在世外,却割舍不了一颗沾满凡尘的心。
身而为人,柴米油盐,哪样不须计较?经卷法器,哪样不费钱财?每天一睁眼,就连後山厨房里的那窝耗子都张嘴等着吃。终南道观如云,这份庞大家业,若非皇家,天下间又有谁供养得起?当真让满山的徒子徒孙喝西北风吗?
鬼魅鄙薄的眼神下,道者久久不语。
缓缓抬起手,他皱着眉头,用掌心摩挲着他伤痕遍布的脸颊。终南秘制的膏药医治得了雷火之创,可是,消除不了伤愈後留下的疤痕。凹凸不平的厚痂蜿蜒交错,自额头右侧至下巴,牢牢盘踞在昔日清丽俊秀的脸上。即使伤口结痂脱落後,大片因撕扯而皱起的皮肤与赤褐色的疤痕也会彻底毁了他的脸。
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」沉默许久,傅长亭慢慢靠近,鼻尖相抵,鬼魅几乎能觉察到他的呼吸。
他这是承认了。难得,口口声声u着为国为民的傅掌教,居然肯对他坦承终南派这点不光彩的小心思。
倏然别开脸,韩觇不想分心去探究此刻道者眼中的疼惜究竟因何而起,「这种事,当时不觉得,过後想一想,就全明白了。」
为什么傅长亭下山的时机会选在赫连峰一夜连夺三城之後?为什么选择秦兰溪而非鲁靖王?为什么是木讷寡言的傅长亭而非其他更世故圆滑的弟子?
终南山上这群道骨仙风的老道士才是真正洞察一切的人精。
世事如棋,诸侯君王以江山为棋秤,文臣武将为子,你来我往,不亦乐乎。而他,还有那些他们口中的黎民,连棋子都不是,只是一层浅浅的尘埃。举手落子之间,被衣袖无情拂去。
鲁靖王输了,一败涂地。天机子死了,天理昭彰。赫连峰赢了,坐拥天下。傅长亭成了国师,终南一派名利双收。而韩觇呢?眼前的鬼魅又得到了什么?重伤的身体,破碎的面孔,以及一句「罪有应得」。
朔风浩大,呜呜的风声回荡在窗外,凄厉仿佛哭泣。房内的烛火随着风声的起伏而颤颤跳跃。傅长亭半跪于地,仰起头,双手紧抓着圈椅两侧的扶手。韩觇始终不肯回头。落进傅长亭眼中的,只有一张支离破碎的侧脸,伤痕密布,怵目惊心。
「对不起。」傅长亭说。
韩觇眨眨眼,道,「都过去了。」风轻云淡的口气,无谓的口吻,已然把一切都放下。
只是即便此刻,他仍不愿看他。
抵不住满腔颓唐,傅长亭垂下脸,只有双手依旧死死紧握不愿松开,「你想去芜州看初雨?」
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,鬼魅措手不及。
傅长亭不再说话,起身时,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椅上的韩觇完全笼罩。
「你说过,要等我养好伤……」养伤云云只怕都是借口。谁知道,养完伤後去的是芜州还是终南派的问罪堂?鬼魅随口答道。
话音戛然而止,他瞪大眼看着道者的沉重表情。素日不怒自威的男人,背着烛光站在那儿,莲冠半低,双唇抿作一线。纵然百般隐忍,可是,悲伤依旧从眼底蔓延而出,顷刻间占据了整张脸庞。
「我带你去看初雨好吗?」
这一次,他问得很轻。语调虚弱得仿佛随时就会熄灭的火苗。
「别说笑。」呐呐地张了张嘴,韩觇回过神,再度扭开了脸,语气肃穆,「妖鬼聚集之处,不是终南掌教该去的地方。」
还是不信,韩觇不信他。刹那之间,满眼俱是失望。傅长亭跨前一步,一意要他听得明白,「终南掌教没什么稀罕!」
「我知道。」鬼魅懒洋洋地合拢衣襟,起身背对他道,「不早了,掌教大人还不睡吗?」不愿再谈的口吻。
傅长亭失语。
临走时,他立在门前,低低开口,「先把伤治好。」
韩觇点头。
许久之後,傅长亭的u息依然萦绕在屋中。
约略过了半旬,京中传旨,不是抄家灭门的噩耗,而是络绎不绝的各色赏赐。见风使舵的各府官家闻风而动,长长的送礼进香伫列一字排开,从山顶一直蜿蜒到山脚。
常在门前叽喳的小道童羡慕得直咬手指,「瞧瞧,这就是咱们终南的掌教!又风光又体面。去京城时,连大将军都亲自出城来接。天底下,这样的能有几个?」
一迭声连连赞u了无数次。忽而,另一个怯懦的声音响起,「不过,掌教也挺忙的。有时候,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。」
雪落无声。满院银装素裹的清净世界里,鼻息间缭绕着三清殿上飘来的淡淡檀香,屋里的鬼与门外的小童一起陷入沉思。
傅长亭很忙,终南掌教不是个好差使,国师更是个要人命的苦差。门派里那群清闲散淡的师叔,师伯,师叔祖,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。修行了百八十年,哪怕是株草都能成精,何况一个大活人?
隐隐约约地,韩觇能猜到傅长亭在忙什么。心中不由冷笑,终南山这个地方,他生于斯,长于斯,亡于斯。现在看来,最後还要魂飞魄散于斯。
摇摇头,小道童们不知又跑去哪儿淘气。把格窗推开一条小缝,呼呼的风声带着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。鬼魅看着漫天的雪花,暗暗决定了今晚的去处。
山楂与杏仁住在山脚下的小村子里。房外的田地是终南的产业。幻化为人形的两只妖怪堂而皇之地对外宣称,他们是终南山上的道长们雇来帮着看护田地的。终南弟子来来往往,却从没有人来揭穿。想来,定是有人特意关照过。傅掌教办事,总是妥贴周到。
离此不远就是当年韩觇住的小院。光阴如梭,沧海桑田。鬼魅那座矮篱笆墙围就的小院如今早已消失不见。据说,山上原先有道长有意要在此造房隐居,可惜建在农田中央着实有些不妥。慢慢的,此事就不再有人提起。
山楂神神秘秘地告诉韩觇,听村里人说,终南派买下这块田地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,约莫是天机子死後,傅长亭回终南清修的时候。
胖嘟嘟的狸猫说完话,仰起头眼一眨也不眨地看韩觇,满眼都是「主人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?」的疑问。
鬼魅戳戳它那快要撑破衣裳的肚皮,笑眯眯地夸它厨艺有长进。山楂伸长脖子还想再说什么。韩觇却已经回过头去找杏仁说话了。
山植与杏仁的小院外也有矮矮的篱笆墙,篱笆尖被积雪覆盖,白雪皑皑,晶莹剔透。
韩觇远远就能望见墙纸上暖黄色的光影,走到门前,白米糕的香气充斥鼻间,断断续续还能听见两人的拌嘴声,「快,快拿起来,再蒸就过了。」
「不急不急,蒸得越久才越香。」
「蒸久了黏牙。」
「嘻嘻,那是你牙不好……」
鬼魅站在门前忍俊不禁。黄澄澄的窗纸上,两个截然不同的剪影,一高一矮,一胖一瘦。瘦的左右拦截,胖的四处逃窜。
「你,你,你……你欺负我!我要告诉主人。」
「主人在山上,他听不见。」
「你,你,你……」
「乒乒乓乓」,「叮呤当啷」……绊倒了椅子,摔碎了碗,一大脸盆的糯米粉兜头散落下来,双双成了大花脸。
韩觇推门而入,指着两个丑奴儿笑得哈哈哈。
山楂与杏仁现在过得很好,斗着嘴抬着杠,热热闹闹就过了一天。狸猫念念不忘曲江城那家客栈里的白米糕,依样画葫芦做出来,味道居然也不差。兔子有心,催着他多做两屉,赶集时趁热拿去镇上卖,生意出人意料的好。小钱箱不一会儿就「叮叮当当」地响。
兔子说到钱就两眼发光,咧着嘴跟韩觇说,「除了卖糕,每月我们还有工钱。」
鬼魅闻言挑眉,「哦?」
「道长给的,说是雇我们看地的工钱。」
话一出口,才发现似乎说了不该说的。兔子精猛地止住话头,怯怯看向韩觇。
鬼魅浑然不在意,转过眼,指着桌上的一个木盒问,「这是什么?杏仁,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