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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四五日后,才被人发现。冯七那一场戏,让所有矛头都指向望川宫。而凌九重此时,正站在缥缈峰顶,一个人吹了许久冷风。
月光清寒,他往山下看,深不可测。凌九重吹了一声哨,便有只秃鹫盘旋而来,他掏出怀中的鹿皮,让秃鹫衔着:
“带去给他罢,你也不必再回来。”
秃鹫扑棱翅膀,衔走了鹿皮纸,上面是一幅山水画,圈圈点点。但它却迟迟不愿走,只肯低低在凌九重头顶徘徊。
凌九重也不理它,吹了片刻冷风,便下天梯,走回殿中。
白望川正在榻上休息,见了他回来,撑起身子问:
“我以为你不回来了。”
“只是老朋友有难,帮他一把。”
白望川没有再问,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,心思各异。
冥王不是没有派人找过黎素,但全都一无所获。他的易容天下无双,就算因为内力锐减,幻术无法施展,易容也总算是最后保命的法子。
但是,如今天下人都知道,望川宫的左使黎素,一个好端端的男人,竟怀了孩子!他初闻也是震惊无比,黎素的肚子看起来也不过五六个月,日子算起来,不该是别人的。况且裴云奕为了保他,竟愿意拼命,他心下已有了计较。裴云奕当着众人的面,说孩子是他的,依黎素的性子,竟没有反驳,那大概是不离十了。
只是这件事,他又如何敢跟主公开口。他提前出关,冥王料想如今这个时辰,应当已经到了浮屠山脚下,天高云淡,此事暂且还可瞒上一瞒,待攻下望川宫,再提不迟。
于是他自作主张,在给主公的信中,对黎素只字未提,只道自己会带大批人马,立刻赶到浮屠山支援。
十多年的心血,总不能毁于一旦,当年族中老小数千条人命,堆砌成山,只为了保阿东。在阿西眼里,他的主子只有一个,除了阿东,旁人都可做他脚下的石,手中的剑,棋盘上的一颗子。
而这颗棋子,跌跌撞撞走了许久,久到自己也辨不清身在何处的时候,才敢停下歇息。
他实在是太累,阳光洒在身上,暖和得他微微有些晃神。裴云奕不知怎样了,身中数刀,必然要及时救治,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,很不安心。
黎素又饿又冷,浑身没了力气,在一处农户前停了,倒在他家场院的草垛上,这一刻,竟觉得不如就此睡去,一觉不醒。
肚子又隐隐约约有了动静,他抚上去,温柔地自言自语:
“乖,不要踢我。”
仿佛能摸到那双小脚的位置,他仰着头,微微蹙眉,一边摸着肚子,一边同它说着话。
两三天没有进食,就算是铁打的人,也受不了。
黎素藏在草垛后,等到天黑,留着一口气不肯晕厥。不知道为什么,出来这些日子,他渐渐有了一些嗜血的冲动,一开始还勉强可以抑制,现在头晕目眩,四肢发软,整个人快要飘起来,空荡荡的,那种饮血食肉的就更加强烈。
他躲在草垛上听那一家三口吃得正香,普通的农户,并不富裕,晚饭只有一锅白粥,咸菜,配着蒸好的大白馒头,不知道为什么,黎素心生羡慕,他倚着草垛,弯着身子抱紧了肚子,才觉得好一些。
怕惊动了农户一家,直到月亮出来,他们都睡下了,黎素才慢慢起身,掸干净衣裳上的枯草,巡视一周,这户人家的后院,养了鸡鸭等家禽数十只。
黎素觉得自己越发像一个怪物,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的。非人非鬼,行走在茫茫夜色中,好似一头临产的母兽,为了活下来,睁着猩红的眼,一头乱发,打着畜牲的主意。
被人发现的时候,地上已经有四五只鸡,全都扑棱两下翅膀不动了,死得透透的,被喝干了血。
“啊!……”
农户家的孩子七八岁的年纪,晚上起夜,看到了这一幕,呆了片刻,禁不住放声大喊。黎素丢下手里的活禽,擦了擦嘴边的血,食指靠近唇边,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
那孩子看到黎素,傻了许久,这样好看的人,眉目像是一幅画。该是个男人罢,可肚子却大得很,就像他娘一样,可娘是要给他生妹妹……
这孩子的叫喊惊动了村里人,屋子里有了穿衣走动声,大概是他爹娘吃了一惊,要出来一看究竟,远处有人举了火把,慢慢挨近。
黎素察觉到不妙,小孩开始捡地上的石头扔他:
“怪物,坏人,偷鸡贼。”
黎素知道此地不能久留,他是绝不忍心伤害孩子的,走上前捂住他的嘴,飞快点了他的睡穴,趁着人还未到,翻了院墙,从一条小道上逃了,因为不敢走大路,只好在稻田里穿梭,深一脚浅一脚,狼狈不堪。
第二日,集市上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,馄饨李同烧饼王说着话,锅里的汤滋滋冒着热气,发出馋人的香。
“哎呀,不好,又来了!”
老王眼尖,看到不远处的黑衣人,三五十个,都配着剑,走到了城门口,正一个个盘问。
“这回不知又为了什么事。”
“唉,这年头,生意难做。”
黑衣人中留下十人守着城门,其他人三三两两,各自分散,有人向这头走来。
那挑选胭脂的佳人和铺子里试衣裳的小姐们,都吓了一跳,慌慌张张欲走不敢走。
“我问你们,可曾见过一个顶漂亮的男人,生了怪病,肚子有些大,爱吃生禽,爱饮生血?”
这一句话,问的馄饨李瘫坐在地上,差点碰倒了身后的滚烫汤锅。
“不,不曾见过。”
那包子铺前,坐了个衣着朴素,相貌普通的村妇,肚子微微突起,脸色黝黑,身边还放了一担刚采的芹菜,水灵灵的十分新鲜,想必是想趁着早市,卖个好价钱。
“是么?”一把刀架在馄饨李的脖子上,他闭着眼点头:
“句句属实,绝不敢骗二位爷。”
“这个人,染了恶疾,先前一个村的人,都被他害了,若是见到,立刻来报。”说罢,展开手里的画卷,画上的人气质出众,眉目含情,怎么看也不像个茹毛饮血的怪人。
众人只得点头答应,又看后面来了人,追上那黑衣头子,道:
“刚收到信,天一教正在去往浮屠山的路上,主公已在那里等候多时,冥王让我们不必纠结于此,支援主公要紧!”
第一百三十三章
修缘睡在卧房的外间,当中隔了一道琉璃屏风,因明日一早就要赶路,莲花生让他在楼里歇息,一来方便,说走就走,二来若有意外,也可互相照应。
修缘想起他说的话,与那日在乐坊镇,冯七口中透露出来的,大致也能对的上,然而心里却是百转千回,郁结不已。他睁着眼睡不着,死死地盯着屋顶,忽然有一种心似浮萍,半生蝼蚁的错觉,不敢相信,更不能相信!
若是信了,便是对前二十年的遗忘和鞭挞。
无端却想到秦远岫,江湖上如今流传的关于他的种种,不堪与耻辱,修缘只觉得比他自己的身世更离奇。从莲花生以襁褓相要挟的时候,他就知道自己跟天一教大概脱不了关系,只是没想到,秦远岫也未能幸免。
若他真是宋进的遗孤,说起来,宋进也是为了保护谢青夫妇,才客死异乡,而谢青夫妇与他……修缘不敢再想,转身面对着琉璃屏风,却发现上面有淡淡的黑影,笔走龙蛇,一点一点挪动。
他本是背对着屏风的,忽然这一转身,似把那黑影吓了一跳,立刻便不见踪影。
而屏风后,莲花生的手慢慢垂下去。他方才,以指尖游走在屏风上,一点一点,一隅一隅,画出一个人的轮廓,当真是病入膏肓,无药可救。
修缘并未多想,闭上眼,却觉得耳边oo,痒得厉害,似有个毛茸茸的物件,顺着侧脸扫到了颈项间,睁眼一看,竟是红狐狸!
一时间,五味杂陈,不知喜忧。
若一切如莲花生所说,他与沈君联起来骗自己,是为了让他心中被爱恨纠葛,那又与这无辜可怜的小东西有甚么关系。
修缘想到此处,忍不住抓起红狐狸的尾巴,将它倒提着放在自己身上,抚住毛团的脑袋,动了动唇,无声道:
“刚才的黑影,是你么?”
火红色的毛团动也不动,乖乖趴在修缘身上,四肢伸直了,脑袋埋进他颈肩,蹭了两下,安心睡了。
一夜无话,清醒到天明。
莲花生带了六七个心腹,以及百余教众,浩浩荡荡出发了。
修缘骑着马,跟在莲花生身后,叶蓉与沈君一辆马车,其余的人尾随其后。
万重光在前方等着他们,天一教分坛密布各地,当然不会凭百余人之力,就妄想杀上望川宫,拿下凌九重。一路上每经过一处分坛,都有教众加入其中,默默跟随,为了不惹人注目,各自分开行动,只待汇集与浮屠山下后,一鼓作气冲上去,让对方措手不及。
一路平安无事,直走到距浮屠山百余里的苏州府河畔,莲花生抬手,命所有人就地扎营,歇息一晚。
众人忙着搭帐篷烤火,野外虫多,叶蓉等人一早就躲进了帐篷,还伸出头来望了望,对着莲花生道:
“教主早点歇息。”
然后便看向修缘:
“你也是,看你最近脸色,不大好呢,待会煮一碗红豆莲子汤,过来喝!”
修缘心中咯噔一下,暗道不好,看样子,这姑娘跟黄岐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,心下苦恼不已。
莲花生却淡淡道:
“都早些睡下,明天赶路。黄岐与我一个帐篷,若万重光回来,与陆恒天挤一挤。”
叶蓉拉下帘幕,有教众送了烤好的刀鱼和野山鸡去,修缘一个人朝着河边走了两步,坐在河畔,忽然草丛里有动静,红团子蹦上他的腿,坐在修缘膝上,厚实光滑的毛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浮动。
修缘抱着毛团,一言不发看向对岸,星星点点的渔火,洒在江上,明明灭灭,三五个人家,早已经熄灯,看不到河这头的热闹景象。
几个教众坐在一边,觉得稀奇,烤了些兔腿给他送去,嬉笑道:
“赤仙使今日好生奇怪,以往只黏教主一人,如今竟对首领也另眼相待。”
修缘接了兔腿和鸡脯,一点一点撕了喂给狐狸:
“大概是它吹风怕冷,要缩在我这里取点暖。”
毛团子哪里还像众人口中威风凛凛的赤仙使,简直就是一只听话的乖狐狸,就着修缘的手将一整个鸡胸脯吃完了,末了,还舔了舔他的手,用身子蹭了蹭他的脚脖子,然后又嗖地一声跳进他怀里,睥睨着去看刚才说话的人。
修缘吹够了冷风,回到帐篷里的时候,暖和得他脚步轻浮,毛团则呜咽一声,差点在他怀里打滚了。
他学黄岐的言行其实还不到位,所以为了防止出错,尽量少说话,在莲花生面前,只推说身体抱恙,嗓子不舒服。
莲花生倒是不在意,他用完晚膳就回来了,倚在帐篷角落读经书,见了他,只是略抬眼,伸手指了指:
“叶蓉送来的红豆汤。”说完,翻了一页纸,若无其事继续看下去。
修缘倒是渴了,一声不吭捧起碗,一碗热汤下肚,甜得他心头熨帖,眉眼也不自觉弯起来。
莲花生大概是用余光瞥到了,不知为何,将经书一扔,脸上虽然平平淡淡的,但明显情绪低落。
修缘偷眼去看他,白发散落在颈肩,衬得紫色罩衫愈发鲜艳,他用手撑着头,也在看修缘,看了半晌,却对狐狸道:
“阿呆,过来。”
狐狸歪着脑袋消化片刻,却始终不肯离开修缘身边,最后摇了摇伞状的红底白尖大尾巴,以示抗议。
莲花生起身,拎了它的尾巴,作势要把它扔到帐篷外,修缘忙一把抱住狐狸,胡乱编了个理由道:
“教主莫与它计较,赤仙使又冷又饿,冻了一整日,现下累了,只想歇息,未能领会教主的意思。”
莲花生看了他一眼,熄灭了蜡烛,二人在黑暗里躺下来,只有红狐狸睡得最香。
第一百三十四章
万重光在距浮屠山不远处一座村落与莲花生会合,而冥王则与他分道扬镳,直接前往山脚下找他的主子去了。
“教主,冥王与我说好了,一个时辰后,在山下界碑亭相见。”
莲花生将额前的碎发理好,虽然白如霜雪,冷冷清清,但他整个人看上去,却比从前更意气风发许多:
“冥王的人驻扎在此地亦有一两日了,虽然行踪诡秘,不易察觉,但就怕百密一疏。越早行动,攻上望川宫的胜算就越大。黄岐,你随我去,一半教众跟随;重光,你善后,待我们顺利上了山,自会派人引你与剩下的人一道上去。”
万重光担心莲花生的安危,觉得他只带了一个心腹跟随,并不是明智之举,还想反驳两句,却被莲花生阻止了。
时值深秋,浮屠山脚下枫叶落了一地,将整座山染上艳丽泣血的正红色,而山顶巍峨,云雾缭绕,远远看去,竟不似人间,如同仙境一般。
莲花生一行人,踏进了望川宫地界,东边是一片竹林,清幽深远,沿着小道看去,竟不知归处。
西边水声汩汩,似有活泉,众人又走了一段路,甚至有细密清凉的水滴从天而降,打在他们脸上。
奇怪的是,走了半日,也不见水源。倒是飞鸟走兽,落英缤纷,百草丰茂,万物丰盈,根本不像个秋天模样!
“莲花生教主,请再往西行。”
有人用传音秘法同他说话,莲花生看了看身边众人,个个茫然,显然并未听到只言片语。与他武功相当的,看来只有冥王的主子了。
又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,只见一处百亩见方的水域上,雾气氤氲,水面如同烧滚了的开水,咕噜咕噜冒着泡,白汽蒸腾,鸟儿惊慌而逃,栖息在草丛里的小鹿,也惊愕失措,用稚嫩的角撞击母鹿,想要逃离此地。
忽然之间,水面破开,水域中央如同被刀切割开来,整整齐齐的断面,众人惊讶之余,不由都倒退几步。天地霎时间黑压压一片,乌云遮日,雷声滚滚,修缘心下一惊,这样的场面,他也是第一次见。
莲花生的坐骑,陪着他南征北战,见惯了厮杀场面,如今却异常烦躁不安,前蹄不断甩动,甚至好几次仰头直立,差点将他从背上摔下去。
忽然那被剖开的水面又迅速聚拢,水花像浪潮一般扑向众人,力度之大,几乎无法喘息,冰冷的水让他们浑身湿透,大家不约而同抹了把脸,哆嗦的同时,半空中出现一只蓝绿色水麒麟,龙首狮身,五丈余长,巨目鹿角,一身麟片做盔甲。
“水……水麒麟!”有人惊慌失措,放声大喊。
那神兽听见了,在半空中张牙舞爪,怒吼一声,震得地面颤动,山间回响不已。它虽身形庞大,却异常灵活,在空中幻化无形,只能看到一道淡蓝色身影,随后众人往水域对岸望去,一队人马已经在那头驻足,水麒麟半蹲在地上,它身边,站了个高大英俊的男人。
这一眼望过去,就算是莲花生,也免不了一惊!
昔日在望川宫中,他也只是左使的一个奴,没有正经名字,与其他三人分别以东南西北命名,想必还未脱奴籍。死了,也只是藏尸荒野,一g黄土,连块佐证身份的碑墓都没有。
如今,他竟与莲花生平起平坐,结盟而上,一道逐鹿浮屠山,铲平望川宫。
阿东脸上没有遮挡,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,一时间,议论的声浪渐渐散开。
这几个月江湖格局的变化,莲花生全都看在眼里,之前也早耳闻阿东盗了凌九重的秘籍,逃离望川宫。但他绝不会信,一个新势力的崛起,只需要短短数月时间!
如此精细、密不透风的强大组织,与天一教一样,遍布各地,但只要他们愿意,便一直无人知晓,隐姓埋名。莲花生几乎可以肯定,三足鼎立的情况,至少从五年前就已开始,而这个组织的筹备,少说也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莲花生想起阿东的主人,黎素。说起来,也跟他交手几次,虽然单论武功内力,对方算不上绝世高手,但机关布阵和幻术,倒真是天下无双。
只是不知道那人现在怎样了,看上去眉目如画,气质阴柔,却也算是个人物,乐坊镇前后一系列事件他都听说了,黎素咬紧牙关不肯透露浮屠山的地形机关图,比之名门正派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倒更让他高看三分。
莲花生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,他青黑的发随着寒风扬起,五官深邃,面容冷峻,只是不知道,对待黎素,他会念在往日情分上,高抬贵手么?
“莲花生教主,烦请率教众到对岸来,这里有一条小道,我领你们上山。”
阿东对浮屠山当然熟悉至极,只是他虽了解地形,却始终不知道机关暗道设在何处,这也是冥王一定要从黎素手中要到图纸的原因。整个望川宫,除了凌九重,也只有他对机关一清二楚。
整座浮屠山,布满了机关暗道,一旦发现有人擅自闯入,机关就会开启。到那时,一草一木,都极有可能要了人的性命。
众人沿着河堤绕到了对岸,小道旁有几具尸体,口中还溢着血,刚断气不久,都是望川宫的守卫。看样子,是无意中发现了阿东等人,被一招毙命。
自有人上前将尸体拨开,水麒麟闻了血腥味,怒吼一声,阿东并不在意,回过头用折扇点了点它,神兽忽然安静下来,摇头摆尾,乖乖跟在后头。
冥王腿脚不便,这回竟抛开轮椅,一瘸一拐跟在阿东身后,暗卫随候左右,护他周全。而几位名门正派的掌门,亦跟在冥王身后,沉默不语,其中就有乐无涯,服下解药,他们暂无性命之虞,简直像是豢养在后院的狗,对冥王言听计从。
莲花生携教众浩浩荡荡跟在后头,看阿东忽然仰头望向缥缈峰顶,久久不曾移步,他背对众人,表情无从窥探,只是他不动,后头的人也不敢妄动,都失了分寸。
直到冥王开口:
“主人……”
他才如梦初醒,收回视线,握剑的那只手不觉紧了紧,沿着小道,一路向上。
第一百三十五章
众人避开了上山的大路,改走偏僻无人的小道,此处背阳,山路格外崎岖陡峭。
莲花生频频回头去看他的暗卫首领,狐狸懒洋洋将自己盘成一只肥硕的腰果,从头到尾绕在首领脖子上,小爪子收起来,抱住他的肩,红尾巴一摇一晃,不时扫一扫他的背。
看到莲花生这个正经八百的主人向它投以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目光,狐狸将尾巴团起来,从首领大人单薄的肩上垂下来,老老实实不敢再得瑟了。
修缘觉得很痒,想要把狐狸扯下来,但摸到它柔软的毛发,又觉得不舍。它一定认出自己了,不得不承认,他对于这种无言的温情太过受用,狐狸是喜欢他的,并且一直记着他。
修缘心里叹息,有时候,畜牲比人更长情。
行了一盏茶工夫,众人感觉口干舌燥,停下来喝了水。当日天空一碧如洗,秋风习习,南飞的雁成群结伴掠过,已经是深秋,寒意森然了。然行至这一段,山路起始处的草丰林茂已然绝迹,一片光秃荒凉,杂草不生。
而众人个个热似炭烧,心如火炉,焦躁不安。
就连走在最前面的阿东,也需时刻想着一张脸,内心才能平静。
莲花生这时又回头,先是对着狐狸呵斥:
“下来!”
呆狐狸吓坏了,缩着脖子跳下了修缘的肩,耳朵尖尖的,眼睛通红,委屈极了。
修缘还想去捞它,莲花生又用和缓的语气开了口:
“随它去罢,跋扈惯了的蠢团子。”
狐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不知道是在表达不满,亦或单纯是饿了。
修缘也觉得热,他卷起袖子,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,再向前看去的时候,阿东似乎步履沉重。
没有人在意,毛团刚挨了主人的训斥,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并非一无是处,它甩了甩尾巴,跃起身子跑得飞快。
毕竟心性贪玩,阿呆四肢并进,见把众人甩开了一大截,又得意起来,耳朵竖得尖尖的,在草丛里滚了两遭,看见栖在野花上的蝶,禁不住整个胖身子往前一冲,就要扑过去。
修缘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眨眼,须臾之间,他几乎要失去红狐狸了。
阿呆先是发出一声尖厉的叫,它向来很乖顺,像这样擦破耳际直挠人心的叫法,是从来没有过的。等所有人向它那头看过去的时候,狐狸像是脚上着了火,一刻也站不住,它一瘸一拐试图走回来,但是脚掌一触到地,就“嗷嗷”直叫。
它无助地踮起后肢,两只前爪翘起,像个直立行走的人,两眼泪汪汪,甚至有些濒死的绝望。
“不要靠近,是地火!”
地火,生于地下,无声无息,无形无色,只是所到之处,寸草不生,鸟兽不栖。阿东从众人燥热之时,就察觉出不妥,但他没想到,凌九重已知道他们的行踪,而启动的第一道机关,竟是地火!
它将小道阻断,从周围枯败荒凉的景象看来,地火遍布极广,想要避开小道另辟蹊径上山是不可能的。
现下的局势,要么知难而退,要么硬着头皮前进――如果是这样,无疑个个都要被这股深不可测的暗火烧成灰烬了。
然而,比这些更可怕的是,红狐狸处在地火边缘,虽然还未到达热度最高的中心位置,但它显然并不好过,小小的身子试图团成首尾相接的一个圈,以此来消散一些陌生的恐惧感,可它不能趴下,只能保持一个滑稽的站立姿势。
而南飞的群雁中,有一只掉了队,受伤落下来,离阿呆有一段距离,众人先是闻到一阵焦味,再去看,那只雁已经烧成黑炭似的一团,形容难辨,周围还发出滋滋的声响。
阿呆已经吓傻了,修缘看着小家伙如此无助的模样,觉得五脏都要焚烧殆尽了,脚下生风要去救它,被莲花生拦住了。
即使一个人外貌再如何变化,他的眼神永远不会变,千疮百孔还是初心依旧,看一眼就知道了。
莲花生被这惊鸿一瞥震慑住,不是他熟悉的那双桃花眼,但眼底映出的人,连同眸子里氤氲的水汽,都是从前模样。
他愿意为此奋不顾身,推开修缘,才要上前,却见阿东唤出了水麒麟。
这庞然大物摇头晃脑大步向前,众人脚下震感剧烈,勉强稳住身形。它却像不怕烫似的,走到狐狸身边,大口一张,狐狸瑟缩两下,几乎以为水麒麟要张口把它吃掉,临行前还抱住美丽的大尾巴,尖耳朵默默垂下来,一副准备好了随时受死的样子。
谁知水麒麟张了口,怒吼声如滚雷,响彻云霄,霎时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不息,从水麒麟的口中涌出,直接浇在红狐狸身上,打湿了它火红漂亮的皮毛。
阿呆整只狐缩小了一圈,站在原地瑟瑟发抖,现在它是一只淋了水失去美貌的小兽。水麒麟又向前走,不停将肚子里的水吐露出来,然后咻地一声,飞速跃起,用它的血盆大口衔住毛团,跳回了阿东身边。
修缘立刻上前,水麒麟本还不想松口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玩物,怎么能就此放过。
亏得阿东沉沉呵斥了它,修缘才顺利抱回红狐狸,小家伙已经奄奄一息,被吓了个十成十,眼睛都不敢睁开,只得眯着一条缝儿,眼珠儿骨碌骨碌地打转,闻到它熟悉的味道,才放下心来。
修缘摸着狐狸湿漉漉的毛发,仔细查看了一遍,直立的时间太久,它的前爪烧伤了,不过不严重,倒是屁股连同尾巴那一处,原本水滑光亮的毛发,被烧秃了一大块,只是位置偏僻,狐狸沉浸在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惊吓中尚未平复,加之浑身缩水,愁得呜呜直叫,并没有发现这件叫人更加心碎的小事。
水麒麟司万域之水,凡事相生相克,地火经过这一遭,自然已被扑灭,凌九重大概没想到,他自己豢养的神兽,有一天会倒戈相向,冲锋破阵,头一个破了他设的第一道机关。
第一百三十六章
修缘小心翼翼将狐狸身上的水都擦干了,将它揣进怀里,红狐狸把头伸出来,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绿宝石似的眼睛四处张望,忽然看到莲花生回过头,立刻竖起耳朵,讨好似地摇了摇尾巴,那尾巴藏在修缘袍子里,扫得他胸口直痒痒。
莲花生见状,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它的滑稽模样,不过很快收敛了,转过头去。
众人随着阿东,踏过了这块寸草不生的地界。那几位正道人士,被冥王的人暗中盯着,倒也安分。他们不过是顺理成章讨伐望川宫的一个幌子,同是魔教,总不能出师无名。
此去望川宫,有阿东带着,自然比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好得多,但遍地机关,武功卓绝的几个人大概能行到最后,时运不济的,中途做了替死鬼,也未可知。
又走了一个时辰,草木渐渐丰茂,不受地火之苦,树木遮天蔽日,鸟儿栖息于上,百花隐隐绰绰,缀于林间,香气四溢,正是个世外桃源。
冥王渐渐放慢了脚步,扶着他的人,亦被他打发走了,他落到了队伍最后,脸色有些难看。
“真是个怪人。”叶蓉转过头,低声念叨,被修缘一个食指贴唇的动作止住了。
“百兽困于林,神仙亦绕行。”莲花生低声念了这两句,阿东也察觉到不妙,回过头来看了众人一眼。
修缘怀里的狐狸不大安分,爪子轻轻挠他,嘴里发出若有似无的呜咽,似乎有些害怕。
“你不是赤仙使么,怎如此不经吓。”修缘一边笑话狐狸,一边安慰似地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。
“前面应当就是百兽林了。”阿东的话音刚落,只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虎啸,那声音绵长悠远,毕竟是百兽之王,就连尾音,都横扫秋风般震慑四方。随后,大大小小,数十种不同兽类的吼叫声接踵而至,凄厉的,带着嗜血的调子,所有人似掉进了可怖的深渊,停步不前。
百兽林,一朝误入,无人生还。武林中人一直有所耳闻,在浮屠山有这样一处地方,百兽豢养其中,喂以人肉、鲜血,因此异常凶猛狠戾,有擅闯者,必死无疑。
这些人浩浩荡荡一同上山,身上的气息如何也掩盖不掉,阿东后退一步,听到林子深处传来沉沉的脚步声,似是众兽被激怒,整整齐齐向这边走来。
所有人来不及反应,绷紧了一颗心,随时做好了死的打算,无人顾及走在最后的冥王。
“啊!”他叫了一声,等有人回头去看的时候,发现他手臂上滴着血,站在一个平缓的斜坡上方,周围花草丛生,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。方才电光火石间,他似将一团黑色的大物件一脚踢了下去,顺着斜坡滚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。
“怎么?”
“一只兽,饿极了,扑上来就咬。”
阿东环视四周,对身边的黑衣侍从道:
“火折子。”
随他上来的黑衣侍从三百人,都唤作影子,按一到三百编了号,递给他火折子的,是影子中的带头人,也是壹号。
阿东接了火折子,靠近了轻轻一吹,然后迅速拿远了,不知道加了甚么药粉,他手上的不同于一般的火折子,火势竟越烧越旺。
“带了火折子的,都点上。”
几乎是瞬间,火光冲天,百兽已经越过林子,站在与他们相隔不到半里的地方,放眼望去,个个凶猛异常,面目狰狞,跟他们遥遥相望。
修缘心里亦是一惊,虽然百兽怕火,但这样僵持下去,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进退不得之际,他望向莲花生。
却见那人从怀里拿出一盘细丝线,以内力将丝线一头扔掷到远处的树干里,另一头深深掷进对面石壁上,距离极长,却只有这两处着力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