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“哈!”宏亮的招呼声打破医院长廊的宁静,白欣愕然地抬眼,便看见莫惟烈一如往常地摆动长手,状似悠闲地朝她走来。
可是他那副不常见的严肃神情,却让白欣不得不怀疑他的来意不善。
“下班了?”他问。
白欣点头,将办公室落了锁。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
这里是主治大夫的办公室,没有医生的邀请,普通人是进不来的。前几回莫惟烈来接她回家,也都只在护理站等候。
莫惟烈拉开西装外套,露出里头的警察证。“我很懂得怎样假公济私。”他顺手接过白欣的包包。“走吧!我请你吃饭,看你想吃西餐、中餐,还是日本料理尽管开口,不用为我的荷包担心。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,就是诚实,不论交朋友或是请人吃饭,都很诚实,如果是口袋里没钱,请不起好吃的,我就不会开口,不会打肿脸充胖子。”
“你在怪我没告诉你,我结婚的事?”白欣突然问道。
莫惟烈一愣“没有啊!”“你的话里带刺。”白欣看了他一眼,拿回自己的包包。“我先走一步。”
莫惟烈立即扣住她的手腕,恼怒地说:“我说过要请你吃饭。”
他总是总是这么霸道!
白欣深吸了口气,捺下自己的脾气“雅君还在家里等我。”
“那个笨女人还要在你家赖多久?”莫惟烈吼了一声,脑海中已经描绘出无数个欧雅君指使白欣的镜头。“你不要告诉我,她等你是等着你回去煮饭给她吃!”
“当然不——”
莫惟烈没给白欣否认的机会,已经怒气冲天了“那个臭女人让她饿死算了!你对她那么好干嘛?欧家人一个个都坏透了,就只会欺负你。你这女人也笨,居然就由着他们糟蹋你!”
“他们没有——”
莫惟烈根本听不进白欣的辩驳,拖着她大步往电梯走去。“从今以后,只要我在的一天,绝对不许他们再让你受一点鸟气。”
又来了!他这回又想带她去哪里了?
白欣无奈地挣扎着“阿莫,放开我。”
“不放!”莫惟烈大吼,全然没注意到周遭射来的奇异眼光。
但是白欣注意到了,而且她还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来自科主任——她禁不住呻吟“放开我,我自己会走。”
“不行!你这女人别扭得很,我一放手,你一定会乘机跑掉,我才没那么笨。”
白欣叹了口气“我总会回家——”
“所以我直接送你回去不就得了?你的车也不用拿了,要是临时要用,我再送你过来。反正我们住在一起,方便得很,就算三更半夜医院call你,你也可以马上叫醒我。”
老天!他说这什么话?居然还用吼的!
白欣赤红了脸,心里明白这番话落进其它人的耳朵里,肯定会解释成她与莫惟烈同居!瞧瞧那些暧昧的目光,她在仁心医院的形象这下子全毁了!
电梯门好心地合了起来,恰好为白欣隔去了过多的关爱眼神。
她吁了口气,忍不住以手捂脸。
“你怎么了?”莫惟烈以为她身体不舒服,焦急地拉下她的手。“脸色怎么这么红?
是不是发烧了?我看我们还是回去,请你的同事帮你看看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白欣急忙拦住他。
现在回去,她会羞得无地自容。
“但是你看起来真的很不好。”莫惟烈的大掌贴上她的额头,关切之情溢于言表“有病还是要给医生看才行,要不然小病拖成大病可就危险了。你是医生,应该比我清楚——”
白欣的小手突然你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,神情既好气又好笑“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,为什么要请我吃饭?”?白欣从没想过莫惟烈也会有支支吾吾的一天,而且这个、那个了老半天之后,居然只丢给她三个字“就是想!”
他“就是想”请她吃饭,然后便硬将她架上车,载着她绕了台北市一圈以后,最后决定回家吃饭。而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和他逛了许久的超级市场,买了一大堆东西,最后压根忘了问他真正的理由。
走进莫惟烈充满咖啡香气的屋子,白欣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又在不知不觉间顺从了他的所有要求。
“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?”
特大号的脸孔突然映满了整个眼帘,吓得白欣往后退了好大一步。
“干嘛吓成这样?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?”莫惟烈蹙着眉头,显然是对她的反应相当不满意,左手拉住她的手,右手又顺势摸了摸她的额头。“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?”
“没事。”白欣仓皇地又往后退了一步,握在他掌中的右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高温。
莫惟烈拉着她走向餐厅,搬了张椅子让她坐下。“乖乖地坐在这里,我想你也不想我拿手铐铐你对不对?”
“你把我当犯人?”白欣秀眉微蹙。
“犯人哪有你这么好的待遇?”莫惟烈倒了杯热开水给她。“喏,生病了要多喝水,今天就不煮咖啡给你喝了,我做几道好吃又营养的菜给你补补身子。”他边说边围上围裙,走进厨房将买来的菜放到琉理台上。“上回阿芝教我做黑胡椒牛柳,我学得还不错,阿芝说比她做得还好。你敢吃辣的话,我就——你进来干嘛?”
“帮你。”白欣卷起袖子,将牛肉放到水龙头底下洗净。
莫惟烈急忙关掉水龙头,将牛肉抢了回来。“你在生病怎么能碰冷水?”
“我没生病。”白欣蹙起秀眉“你别想把我铐起来。”
他哪舍得?
莫惟烈也跟着蹙起眉头,却是不高兴她不懂他的关心,大手忽然握住她的玉手。
“还说没生病,手这么冰。”
“我刚刚碰冷水。”白欣的语气不善,心里隐隐约约有把无明火扬起。
“那你就别碰冷水。”莫惟烈将她拉离水槽“菜我洗,你要想帮忙,就切菜好了,省得你一个人坐在餐厅也无聊。”他脱下身上的围裙,将她拉到身前,替她围上。“你真不像是会进厨房的人。”是他失策,像她这种女孩子应当上高级餐厅用餐。
“我是很少进,不过也不习惯坐着等吃。”白欣略垂下头,好方便他系上蝴蝶结。
莫惟烈低着头,长指划过她白皙的颈部,淡雅的香气扑上鼻端,他忽然有点恍惚“你好香。”
“嗯?”白欣愕然。
“我是指你的香水很好闻。”莫惟烈发觉自己的失态,红着脸连忙为自己打圆场“有些女孩子擦的香水闻起来就让人头昏脑胀的,不知道她们是不是鼻子不好,怎么会选上那种香味?像阿芝她——”
水声哗啦啦地掩盖住了莫惟烈的长篇大论,白欣带着泄愤意味,用力切着牛肉。
又是阿芝!他为什么老提阿芝?难得称赞她一回,为什么还要扯上别的女孩子?难道他喜欢阿芝?
心头猛然窜起一股酸意,白欣非常明白自己是吃醋了!就像当初得知程清你还有其它女友时一样,她居然在为莫惟烈吃醋!
老天!她不是说不爱了吗?既然不爱,为何又会有这种心头发酸的感觉?
水声依旧哗啦啦地响,莫惟烈将洗好的洋葱放到砧板上,抓过一把菠菜放到水里,嘴巴早已紧紧闭起
白欣不开心!
纵使不抬眼看她,他也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。一定是因为他说她很香的缘故。
他是怎么了?白欣是个有丈夫的人,他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?她一定认为自己存心不良,对她有非分之想。
好吧,他承认他对她确实是有非分之想,但是他很清楚地是别人的妻子,即使再怎么喜欢,也不会有逾矩的行为,就算她的丈夫并不爱她。
莫惟烈心头揪紧,想起今天找她吃饭的目的“他你先生对你好不好?”莫惟烈不敢看她,觉得自己似乎在探人隐私。
“很好。”白欣将牛肉推到一边,开始切起洋葱。
“那就好。”莫惟烈低声喃道,暗自盘算该不该将自己那天撞见的情景告诉白欣?
说了,他怕白欣无法承受;不说,他又无法坐视那个男人继续欺瞒白欣。欧正淳已经将她拐进礼堂,再来或许便要白欣为他生下一儿半女。
这怎么能够?他并不爱白欣啊!
“他是同性恋!”莫惟烈忽然冲口而出。
“嗯?”白欣惊讶地抬眼,不解莫惟烈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?
“我撞见他和一个男人很亲密地走出酒吧。你晓得的,那种亲密不是男人间普通的亲密。”莫惟烈将水龙头关掉,专心地注视着白欣的反应。
原来如此!白欣点点头,仍然切着洋葱。
莫惟烈疑惑地看着一脸平静的白欣,忽然明白了“你早就知道了?”
“嗯。”洋葱的辛辣气味熏得她眼睛好酸。
“那你还嫁给他?”他难以置信。
“我有我的理由。”
这么说她是心甘情愿的?!为什么?因为欧正淳使出什么下流的手段威胁地?或者是因为她爱他,爱到不在乎他是同性恋?
莫惟烈的心狠狠地揪成一团,尤其是在看到白欣发红的眼眶时。
她哭了!
一意识到这一点,莫惟烈立刻七手八脚地撕下厨房纸巾为她拭泪。“别哭了!是我的错,我不该提的。”
“我没哭,是洋葱的关系。”她哽咽着,又一颗晶莹的泪珠蜿蜒而下。
莫惟烈几乎要恨死自己的多嘴,他瞥了眼砧板上的洋葱,压根不信白欣的说法。他知道她是为了欧正淳流泪,她为了这段感情肯定受了不少苦。
“是洋葱。”莫惟烈附和,不敢戳破她的防卫。
他的声音听起来就不相信她。
白欣有些好笑“真的是因为洋葱。”
“我晓得。”莫惟烈很认真地点头,牵着她走出厨房。“你在这儿休息,洋葱我来切就好。”
白欣没有异议,顺从他的安排坐了下来,她实在忍受不了洋葱的辛辣。
莫惟烈看着她仍然红肿的双眼,里头莹然的波光正逐渐消褪,但他心底被掏空的那一部分却永远也填补不起来。
为什么她爱的人偏偏是不爱女人的欧正淳呢?要是她爱的是他,要是她属于他“你愿不愿意考虑我?”莫惟烈突然开口。
白欣一愣,一时间弄不明白莫惟烈要她考虑什么?只见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自他的额头坠落。
莫惟烈紧握着拳头,彷佛鼓起所有勇气般,声调急促地说:“我我知道我高攀了,但我是真心的。我是不像欧正淳那样斯文好看,赚的钱也没他多,可是我会努力对你好,一辈子都会对你好。”
一辈子?
白欣突然想起程清你。是不是男人给承诺的时候都习惯说“一辈子”?但一辈子到底是多少个日子?生命随时都会嘎然而止,而在嘎然而止之前,他们或许已经后悔自己说过这样的承诺。
白欣的沉默对莫惟烈而言,无疑是全世界最残酷的折磨。
他立正站在白欣面前,双手紧贴着裤缝,彷佛觉得屋顶破了个大洞,太阳偷偷跑进屋子里来,他的汗水就快要流成河,如果白欣再不说话,他可能会虚脱昏倒,如果白欣的答案是否定的,那他“其实你不用现在回答我,你可以多考虑考虑。我我先去做菜,你一定饿坏了。
我们吃饱饭再谈,也许明天明年再谈也可以。总之,我先去煮菜。”莫惟烈移动僵硬的身躯,像逃难般地逃入了厨房,不敢再看白欣一眼。
他怎么敢再看她呢?要是她眼里出现鄙夷,要是她可怜他的不自量力莫惟烈扭开水龙头,狠狠地洗了把脸。
不该说的!
她根本不可能接受他!
他如果不说出口,她还能当他是个普通朋友,如今他打破了这个平衡,她如何能不避嫌?她还是欧太太,还是痴痴爱着她的丈夫。
客厅突然传来关门声,莫惟烈虚软地坐倒在地上——答案已经出来了。?“你怎么还不滚出去?”
屋里传出欧雅君高分贝的吼声,白欣不禁略皱了下眉头,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,十一点。这么晚了,她是在和谁发火?
“你再不出去,我就要报警!”
“我就是警察。”
疲惫的男音响起,白欣拿钥匙的手突然顿住了,是莫惟烈。
“是警察更好,我就等着看你被记过停职。”
“我回来了。”白欣推开家门,便看见欧雅君一身盛装,娇俏的脸庞染着熊熊怒焰,双手叉腰,凶神恶煞般地瞪着莫惟烈。而端坐在沙发上的莫惟烈却彷佛毫无所觉,一双眼睛只是痴望着她。白欣的心脏猛然一跳,她狼狈地别开眼,看向欧雅君“要出去?”
“对。”她坐了下来,跷起二郎腿“等送走你的奸夫,我就出去。”
白欣目光扫向莫惟烈,只见他站起身子,满脸愤怒,却很难得地闭紧了嘴巴。
“咦?今天怎么没有反驳?”欧雅君也感到十分诧异,眸子忽然瞪得老大“难不成真让我给说中了?你赖着不走该不会是想和我哥哥摊牌吧?喂!白欣,你这女人也太过分了吧?我哥等了你十年,对你哪一点不好?结婚才半年,你就给他找了顶绿帽子戴,他也没和你计较,你现在居然想跟他闹离婚?”
“我没有——”
“男人都带进家里了,还说没有?”欧雅君手叉着腰,怒气冲天地站了起来。“你要离婚也好,反正我们欧家不稀罕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!以我哥哥的条件,随便再找个女人都比你强。”
“闭嘴!”莫惟烈一个箭步挡在白欣的面前。“是你哥哥对不起白欣,他是——”
“阿莫!”白欣急忙唤住他,轻摇了摇头“不能说。”
她嫁给欧正淳便是为了保护他,莫惟烈知道自己不能坏了她的苦心,可是他也想好好地保护她。
莫惟烈深吸了口气,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。“欧雅君,我警告你,你嘴巴再不放干净点,小心我——”
“你怎么样?想扁我啊?”
“你不要以为我不敢。”莫惟烈开始挽袖子。
白欣急忙介入两人之间“好了,雅君,你不是要出去吗?”
“我说过,我等他滚出去才要走。”
“我是来找白欣谈事情。”
“那还不快说!”欧雅君双手环胸,摆明了要听听他们两个能谈什么。
莫惟烈扫了她一眼,再看向白欣,却是吞吞吐吐不能成言。他不晓得该如何在第三者的面前和白欣谈论他的决定?
白欣看出他的犹豫,却也没多说什么,莲步轻移便往房间走去。“下楼时小心点,六楼的通缉犯全聚集在大厅。”“你又遇到他们了?他们有没有——”
合上的房门阻绝了莫惟烈担心的探问,他泛起一丝苦笑,回眸迎上欧雅君惊骇的眼睛“这栋楼有通缉犯?”
“不少个。”撞见那些人的当天,莫惟烈便回局里调派人手,再回来时,却发觉早已人去楼空;没想到他们仍是藏匿在这栋大楼中,看来他得再次带人来搜索才行。莫惟烈抓起沙发上的夹克“走吧,我送你下去。”
“你要送我?”欧雅君的眼睛瞪得更加的圆、更加的大,不敢相信他会有这么好心。
莫惟烈拉开木门,看也不看她一眼“我是警察。”?“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在撮合他们两个。”欧正淳走到立在落地窗前的白欣背后,递给她一杯酒。
“阿莫人很热心。”白欣接了过来,回身看他“我以为你不在。”
欧正淳啜了口红葡萄酒,笑着回答:“我怕出去尴尬,所以待在房里。”
“嗯。”白欣点了点头,又转回头看着底下的情形。
欧正淳移步来到她身旁,也跟着看了一会儿“你猜,他会不会跟着雅君上车?”
“他们不会。”
“喔?”欧正淳挑眉“打是情,骂是爱,你听过没有?也许他们会是对欢喜冤家。”
“你似乎很满意他当你的妹婿?”
“他是很不错。”欧正淳专心地注视她的神情,想自里头找出些许的变化。
但是白欣看着莫惟烈将欧雅君送上车子,转身走回大楼,也跟着转过身子,神情仍然如常“多努力。”
“白欣!”欧正淳挫败地叹了口气“你不只冷淡,还很无情。”
无情?白欣苦笑了下,垂下眼睑“今天他要我考虑他。”
“然后呢?你拒绝了?”
她没有拒绝,她逃跑了。因为她压根不想拒绝莫惟烈,而这吓坏她了。
白欣放下酒杯。“别管我的事。”
她正想回房问,不料门铃却在这时响了起来。
“你叫我别管你的事,”欧正淳露出一个坏心的笑容,知道白欣和他一样都很清楚门外来的是他们亲爱的邻居先生。“所以你去开门,我要回房了。”
他竟然就丢下她一个人?这算什么朋友?
白欣苍白着脸,难以置信地瞪着他。
欧正淳丝毫不以为意,优雅地拉开房门。“你知道的,他既然能从七点等你到十一点,以他的个性自然也能将电铃按到管理员来干涉。”
彷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门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。欧正淳朝白欣送了个飞吻,立即将房门关上。
可恶!
白欣蹙紧了眉头,却也明白欧正淳的话不是危言耸听。莫惟烈绝不会容许她逃避,他向来霸道,得不到答案,他是不会甘休的。
门铃第三度传来刺耳的响声,白欣无可奈何地拉开了木门,却拒绝将铁门打开。隔着乳黄色的铁栏杆,她尽量隐藏住心头的纷乱“有事?”
莫惟烈抓了抓头发,仍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“我是来告诉你,我你你可不可以忘了我傍晚时说的话?我还还是你的朋友,不要不理我好不好?”
白欣瞪大了眼睛,怀疑是自己听错了,或者是他说错了?
他居然收回了他的告白?!
让她苦恼了一个晚上的话语,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收回去了?!
白欣并未感到如释重负的快感,反而觉得有股巨大的愤怒又猛又急地冲上她心头。
他的感情竟是如此反复,他对她竟是随时都可以反悔,而她居然居然傻傻地为他的话苦恼了一夜!
白欣气极了,气得眼泪积聚在眼眶中,威胁着要夺眶而出。
忽然,她做了一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永远不会再做的动作用尽所有力气,当着莫惟烈的面甩上大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