秘密（四十一）
“好……我继续说，我尽量都告诉你，”她目光落在桌面上，偶尔抬起来跟我对视两眼，“我和你妈就出生在这种环境，没办法，人有时候就要接受这种事情。”“你妈比我大两岁，她今年才……43，”我好像听见她无奈地笑了一下，“她应该是18岁生的你哥，你哥的爸爸你也见过了，就是和你一起住的那个魏叔叔。你、你和你哥差几岁，我不记得了，你算算，你妈就是那个年纪生的你。”
“我刚刚说我爸，我爸那时已经不算个正常人了，我和你妈也才几岁的样子，该上学了，但是我们那个地方的每个人都不正常，男的当毒虫，女的去卖淫。你外婆就去卖淫，为了养我们。养我们养到十多岁她就被我爸卖给赌场了。其实他赌了这么多年还没放弃我也挺好奇的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有时候我睡前都在诅咒他早点去死，多吸点毒早点去死，但是……他比你外婆活的时间还长。”
“你外婆被卖到赌场没多久就死了，我和你妈给她收尸，我当时想，我不要变成她这样。后来我爸就把我们卖给赌场了。”
“进去之后我们没想过逃，因为你外婆也没逃出来过，死了才可以出来。我记得赌场有两条线，一条明的，一条暗的，你选不了，只能他们给你选择。那个领班就站在我们一排女孩面前，最小的那个我估计月经都没来，然后他问我们去卖淫和陪酒，你们想做哪个啊？有几个都哭了，被赌场的打手扇了好几巴掌，领班就说脸不好看了，去卖淫吧。卖淫分等级，这个等级是按照嫖客的资质来分的，”说到这里我妈笑起来，“嫖客也分等级，噗，你说好不好笑。”
“有几个想傍有钱人的选去卖淫，剩下的就选陪酒啦。最后他看我们两姐妹，让我们一边选一个，这时候你妈说她选卖淫。她当时多少岁、我想想，可能十五六岁吧，那我就是十四。十四岁应该来月经了吧哈哈哈哈，我记得来了，我说的那些都是更小的，一看连毛都没长。”
我妈的笑声不大，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轻轻的闷笑，仿佛真的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。但我知道不是的，这就是她的回忆，她亲身经历过的事，是我无法想象的。
“我当时以为你妈是为了让我去陪酒，后来我明白了，她也只是想傍有钱人。不过我觉得她想得对，那时候能做什么，就是傍有钱人，只有一条路能走的时候这条路就是正确的。但你妈很傻，她希望傍有钱人，又希望得到爱情，她那个情况，不行的。”
“我和魏璟他爸是在会所认识的。我比你妈先认识他，然后我们谈恋爱，然后你妈见到他，也喜欢上他了。别这样看我哈哈哈，我不在意，而且当时我想，如果不是你妈，去卖淫的就是我，我确实欠她的。一个男人有什么，更何况这个男的竟然真的跟你妈睡了。”
“其实那时候我觉得挺恶心的。但后来计划送你去你哥家的时候，不知道为什么就……”她看起来突然很想抽根烟，“别学我，可能是兴致上来了。”
“后来你妈就怀孕了。他们没有结婚，因为你妈还要继续卖淫。但是她想要爱情啊，不知道怎么说服管理人员的，把你哥生下来了。姓魏的长得是挺板正，可是他没什么责任心……也不在乎你妈，他只同意把孩子——就是你哥，先送回老家，给他爸爸妈妈照看。后来我记得他把会所的工作辞了，带着你哥去另一个城市了，对，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。辛辛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。”
“我和你妈也被调到那个城市。那个时候你妈越来越漂亮了，专门被派去陪那些不能知道名字的有钱人，哦，可能不有钱，但有权，有地位。我和你妈一年也见不了两叁次，再见她又怀孕了。这次她爱上了自己的客人，还想着生了孩子，男人就能娶她进门。我不知道这个男的是谁，反正最后男的没娶她，她养了你一年多就把你扔到你哥那了。”
“姓魏的已经结婚了，所以他们找到我，把你给了我。我干陪酒，遇上难搞的也得卖，能赚一点，养一个孩子却很困难，但我想，你妈那时站出来说她卖淫，算我欠她的。”
“卖淫女很苦的，你别看我没怎么讲，客人难搞的多得是。我陪酒顶多是应付一些傻叉，再跳跳舞聊聊天，客人开心了还有小费赚。你妈不是的，她接的那些客人地位高，所以什么事都不能拒绝，你可能不知道，干了这一行，就很难抽身了。但她从来没因为这些事崩溃过，真的很傻……”
“哦，讲到我抱你回家。那时我在会所工作，我没有时间照顾你，就请了附近的阿婆，让她帮忙带你吃饭睡觉。不过阿婆要给你做饭，我也怕她年纪太大出了什么意外，就让你哥白天来看着你。”
“你哥小小的年纪就很像个大人了，他自己跑过来的，一个人来，一个人回家，啧，现在想想，万一他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……不过没办法，你不能没人带。”
我妈这时才显现出点落寞的情绪，转着手边的高脚杯。
“我总觉得我对不起他，但我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，我又不欠你们的……我租的房子离他家也不远，我挑了好久的，又便宜又新，反正你哥在家他爸也不管，刚好能帮我做点事。”
“可能有个好几年吧，我干到了最顶上的包厢，刚好你爸在里面，他看到我带着孩子，还是个陪酒女，就问我要不要做个交易。我和他结婚，我要做的就是配合他气死他家的那个老头子，哈哈哈，你爸真的纯精神病，”我妈蹭掉眼角笑出的泪，“那老头真的给气住院了，因为你爸说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孩子，结扎都做了，真狠，这个疯子，太疯了哈哈哈哈……”
我屏住呼吸，配合着点点头。
“后来就没什么了。你初中的时候，我看你爸对你的控制欲太强，就对他提了一个要求，我送你到你哥身边住一段时间，让你来选择，看你是想留下还是回到他那里。不管你选什么，他都要接受。我本意是想你和你哥、你们两个好好培养下感情—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，我说过等你适应一段时间了，让他跟你交代清楚。这小子真是……等我回去我给他打个电话。”
“不要！妈妈，不要给他打电话！他还不知道！”
我妈表现得十分疑惑。在她这样直白的眼神下，我一张脸羞到滚烫，而且我脑海中竟然出现了我和魏璟做爱画面，怎么会这样？难道我已经我道德败坏到这个地步了吗？
我赶紧把脸撇到一边，将自己的表情藏在昏暗中。
“我给他打电话可以吗？我想亲自问他。”
我妈终于把视线移开了，沉默了一会才说，也行，让他好好跟你讲一下，你哥也挺不容易的，可能是和我一样不好开口……
我很好奇，小心翼翼地问，他怎么不容易？
我妈飞快地看我一眼。
“你妈染上赌瘾了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。她刚生下你那时候就开始赌了，所以才想把你送到你亲生父亲那里，让他帮忙还赌债。那个男人怎么可能认，你妈就不管你了。”
“后面几年她一下欠了一千多万，原本是不会让她欠这么多的，但她刚好能卖，卖的钱拿来赌，赌了又去卖，直到赌场不让她进场了，她天天躲债，疯得跑到你哥的学校，让那些人直接找你哥。”
“我都不知道你哥怎么还完的，我先垫了点，用你爸每月支付给我的合约金。后来你哥也把这些也还上了。”
我很不理解，他为什么要还？又不是他的债。
“追债的人不管这些，他们只管拿到钱。幸好你妈不知道你是谁，不然她也要闹到你面前。”
“所以后来我和你哥商量了一下，我能做的都做了，现在要么把你妈关起来，要么我再也不管她，让她继续去赌博，毁了大家的人生。你哥当时思考了很久，说小姨，把我妈送到精神病院吧，钱我来出。”
我妈——也是我小姨，仿佛卸下重担一般，轻轻吐了口气，说完了，辛辛，帮我倒杯水。
我连忙给她倒水，但脑子还是懵的，我一直在消化她刚刚讲的故事，不，是说的话——老天啊！怎么会这么复杂！
其实在我妈讲的过程中，我已经有点不舒服了，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听下去。
我感觉就像得了暴食症的患者，想要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，尽管已经很饱了，还是控制不住地吃，以至于最后我的胃和大脑都到了某种难以消化的地步。
而且接收完这么多信息，我得出的结论竟然是，我确实是我妈，也就是我小姨，这十七年来最大的累赘。
难怪她不爱我，我只是她姐姐留下的、一个连亲生父母都不要的麻烦，她怎么会爱我？
我妈喝完两杯水，看了看时间，好了，都说的差不多了，还有什么想问的吗？
我抠着杯沿，不动声色地做着深呼吸——我不想让我小姨（我现在应该这么称呼她）看到我犯病，这样只会让她觉得我更麻烦。但很快我就感觉到有泪从我的眼角滑出来，我赶紧装作喝醉了倒在桌面上。
我妈、哦不对、我小姨，似乎愣了一下。她伸手拨开我的头发，要来确认我的状态。
我把脸埋在臂弯里，躲过她的触碰，嘟嘟囔囔地说好晕……妈、妈，我好晕……
“你酒精反射弧这么长的吗？”我妈好像没有怀疑，却突然不耐烦地说，“啧，这个楚霁川，说好七点半来，还真是一点都不早到……”
什么？我爸要来吗？！
我妈（啊我又说错了）在我身旁坐下，抬手捋着我的头发，好像在撸一只猫。
“差点忘了，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，你听不听都没关系，还有些时间，那我就讲了吧。”
她还是那么平淡，仿佛在陈述什么寻常的事，可这却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说那么多的话，我一动不动地趴着，听得无比认真。
“辛辛，我知道你爸很负责地把你养大了，但他对你来说不算一个合格的爸爸，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，以后见到我，你还是跟你哥一样，叫我小姨吧。”
“我们都没有怎么在精神层面关心你，嗯……现在应该都这么讲吧，精神层面，特别是你上小学的时候，我知道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，但我想说的是，你们本来就不是我的责任。不过作为你的小姨，我也算是让你好好长大了。”
“你爸这种人，不用太感谢他，我和他做交易，各取所需。我也知道他对你感情。”
“有时候我还挺感慨的，辛辛，你都长这么大了……”她停顿了几秒，可能是回忆起了什么，又很快接上，“所以有些话我想告诉你，你成年了，能自己做决定了，你爸要是还过分地管着你，你就扇他几个巴掌让他去看心理医生。我知道他家老头什么样——就是你爷爷，你也不想你爸变成他那种控制狂吧？”
“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很神奇，怎么我们最后都会变成父母的样子。”
“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这规律不一定行得通的。辛辛，你就做你自己，不要变成我们这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