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六、宿寺院空空遇亲
此去龟兹九百里,路途仍是艰辛。那日走到了乌垒州,见一处正大兴土木修建寺庙,康老儿和帛黎布便商量在寺里歇息。这庙看着已经修成,供奉佛像业已各自升座。屋宇看着虽不甚磅礴,但也精致整肃,一群和尚们正忙着清扫收拾,香火初燃,善男信女们也都前来礼拜。
“这寺可叫什么名字?”空空双手合十,问一位门前扫地的胖和尚,这胖和尚见空空也是出家人,忙还礼说道:“叫左元寺。匾额明日就挂出来了。”
空空听了,眉头一震,旋即又问道:“叫这个名字?可有什么来历吗?”
胖和尚摇摇头说:“这我不知道。这寺是一对母子捐资修建,名字是她起的。”
“噢……”空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“这里可有空房间供我们歇息?”康老儿问胖和尚,“我们可付灯油之资。”
“房间倒有的。只是寺里正行开光之礼,日夜轮班诵经,恐怕扰你们歇息。”胖和尚憨厚地说。
“不妨的。”康老儿笑道:“我们行路人,日间劳累了,夜里睡得雷打不动。烦你们给安排两三间屋子,供男女分别歇息就是了。”
胖和尚点点头,进去通禀了方丈,获得许可后,带着一行人各自安歇。
是夜,空空和阿什玉等人睡在一处。下面大殿里果真传来僧人的诵经声,在寒夜里悠悠飘荡。这诵经声听了使人心神安宁,倒有助眠的功效,众人不消多时,都鼾声四起,只有空空还在榻上翻来覆去,不能成眠,那木榻被他压得“吱吱嘎嘎”地作响。和他挨着的阿什玉也被他扰得不能安睡,问他道:“师傅一向好睡,今天怎么了?敢是哪里不舒服吗?”
空空这才意识到打扰了阿什玉,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倒没什么不适,可能是晚间吃得多了些,食不消化。”
“噢,是了。难怪出家人‘过午不食’。不过我们行路,一顿不吃便走不动路。所以这里的师傅们好心,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斋饭。特别是那一味素鸡,真是绝了,吃起来跟鸡肉是一个味,又没有半点荦星。别说你,我也多吃了一碗呢。听说这道菜,是这寺庙的供养人做的。”
“素鸡”,一种久违的美味。十年前,空空曾经无数次吃过这道菜。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。“素鸡”是这个女人的拿手好菜。那一段凡尘往事,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……
“师傅,你在想什么?像有心事似的,你平日不是这样的。”阿什玉打断了空空飘忽的思绪。空空回过神来,对阿什玉说道:“这里的菜是不错。你刚才说,这寺里的供养人还会做菜?”
“正是呢。”阿什玉感叹道,“这菜是在本寺的供养人,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的指挥下人做出来的。她双目失明,头发全白了,看着苍老,但是她对做菜倒还精通。因为晚饭的素斋做得好,你知道我也常吃斋的,所以特意到厨房去看看可是什么高人在做饭,我就看见了这位妇人。她失明多年,眼睛只看得见少许光线。她指挥着两个小沙弥和一个小丫鬟配料炒菜,样样考究。她说从前在家,她丈夫就爱吃斋,所以她会做斋饭。”
“她可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?”空空问阿什玉。
“我问了,她说叫左陈氏。”阿什玉答道。
空空如遭雷击!幸而是在黑暗中,不然阿什玉看见了,也会惊诧不已。本来空空积年行走江湖的游方僧人,还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惊呢?
“你带我去看看那位妇人,可好?”空空对阿什玉说。
“这会儿吗?不知道她睡下了没有。你为什么想去看她?不是想讨教厨艺吧?”阿什玉问。
“人家是这寺院的供养人,我们栖身在她的屋檐下,又吃了她的食物,去感谢一下也是应当的。再说,一个女人能出资做这样的大功德,我倒有些好奇呢。我们去会会她,问问缘由。”
阿什玉点点头道:“我们去大殿看看,这里的僧人连夜诵经,未准她也在那里。”
两人披衣起身,到了大殿。大殿里灯火通明惚如白昼,那位左陈氏果然在角落里听着师傅们念经。空空顺着阿什玉的手指看去,终于看到了她,他的眼睛也被定住了!十年了,她的头发斑白,面目衰老,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沧桑,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。当然了,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驻足了十几年,即便他出家为僧,隔绝一切前尘往事,仍是无法把她的身影抹得干净。
“你去把她请出来,咱们跟她聊聊。对了,我今天有些伤风,说话嗓子就疼。呆会儿你问问她的来历,家事,不拘什么,多跟她说说话。”空空道。
阿什主点点头,去大殿里把左陈氏搀扶出来。三人来到配殿里坐下。
“夫人,这位是我师傅空空。”阿什玉指着空空说道,“我们此去西域的路上。感念你修建寺院的功德,晚间又蒙你亲制饭菜,特地表达谢意。”阿什玉向左陈氏深深一揖。
“你师傅?可是跟前这个人?”左陈氏指着眼前的黑影问道。
空空心里一惊,向左陈氏深深鞠躬:“在下空空,特地来感谢施主的眷顾,无量功德,阿弥陀佛。”
“你声音沙哑,敢是受了风寒?”左陈氏关切地问道。
“噢,忙于赶路,伤了风。不妨事。”空空捂着鼻子答道。
“师傅往哪里去?”左陈氏对着空空说。
“我师傅往天竺求法。”阿什玉代为回答。
“师傅是出家人,我倒有事想跟师傅打听。”左陈氏说道。
“但问无妨。”空空嗡声嗡气地说。
“师傅可知道太原净因寺有位僧人吗?他俗名叫左元。”
“这……”空空低头思忖了一下说道:“不知道。”
“夫人为什么打听他呢?”阿什玉问左陈氏。
“他本是我丈夫。”左陈氏答道。
“噢?你丈夫?”阿什玉有些诧异,“半路出家要抛妻弃子,他倒要下很大的决心呢。”
“嗯。是啊。”左陈氏有些戚戚然,眼睛呆呆地望着跟前的烛火,思绪有些飘忽。
“也不能全怪他。那时候,家里出了大事,他的愁闷无法排解,或许出家可以让他忘了尘世的苦恼。”
“究竟是什么大事呢?”阿什玉问道。
“我们原本是太原人士,开了一家染坊,是太原最大的染坊,家资丰厚,日子过得惬意。不想贞观六年,我丈夫被一伙贩布的游商骗了,家财尽失,次月,染坊又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。我那丈夫承受不住这样的变故,开始疯疯癫癫的,胡言乱语,后来,他听了一位僧人讲法,突然又灵醒了,倒是不再魔怔了,只是一天到晚地研习佛经,不言不语。第二年,他竟然留下一纸书信,说自己出家去了。留下了我和年少的儿子。我的眼睛,就是那时候哭瞎了的。”左陈氏说起往事,仍是满怀辛酸。
“那你没有去找过他?毕竟,他抛下你们,有些狠心呢。”阿什玉问道。
“我打听到他去净因寺出家,就去找过他。他一听我们来,就躲起来不见我们,之后索性出去游方了。我也不敢再找他了,生怕他躲得更远。后来孩子长大一些,和我家兄一起慢慢又重建家业。我们又富足起来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建庙,这里离太原可是有几千里呢?”阿什玉问道。
“家境好起来,我这心里却不平静,日日夜夜都想着他。想着他能回来,又能一家子团圆。我儿子也想他父亲,多方打听,有说他四处云游求法抄经,后来,有人说他可能要往天竺去。我想着,再有家资千万,不如合家团聚。我索性带着家丁们四处布施建庙,每个庙都起名叫‘左元寺’——我丈夫就叫左元。我是想用这个名字招唤他。我已经建了六座寺庙了,我还要再建下去,一直到找到他为止。”
“夫人用心良苦。”阿什玉有些动容,“只是,尊夫既然已经出家,自然绝了尘缘,未必肯回到家里吧。”
“我也想到了。只是,我有些不甘心。”左陈氏眼含热泪,“那时候他出家,全是因为家运衰败,他受不了打击才遁入空门的。现在家境好了,一切事务都由儿子打理,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做个富贵闲人呢?诸事不用操心,只和我相守到老就是了,比四处流落,守着古佛青灯的强得多?他有心向佛,我们多建些寺庙就是做了功德了,未必要他抛家舍业、骨肉离散的吧?再者,我那儿子已经有三个孙儿孙女了!也可说是儿孙满堂了。孙儿们闹着要爷爷呢……”左陈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啼哭起来,阿什玉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解。这时候一个小丫鬟走进来,对左陈氏说道:“夫人,也累了一天了。这会儿该回房歇息了。”
左陈氏扶着小丫鬟离去了。
空空仍呆坐在那里,没有起身的意思。
“空空大师,我们也该回去了。明日还要赶路呢。”阿什玉拍了空空的肩头说道。
“噢。”空空像从梦中醒来,怔忡着跟在阿什玉后面回房了。
翌日晨起,寺院仍旧飘荡着悠长的诵经声。马队就要起程了。左陈氏和她的小丫鬟竟然在庙门口等候他们。
“今日风大,夫人当心感了风寒。”阿什玉关切地问候。空空站在一边,并不吭声。
“空空师傅。”左陈氏朝着空空的身影叫道。空空兀自惊心,嗡声嗡气地“唉”了一声。
“师傅也是太原人士吧?”左陈氏问道。
“嗯。”
“师傅言语稀少,但我也听出来了——你是太原人士。我这眼睛虽然看不清了,可依稀看着,师傅的身量倒很像一个人呢。我这里冒昧地问师傅一句,你的俗名叫什么?”
“我俗名叫王纪。”空空答道,王纪王纪,就是忘记。
“可是,太像太像了……”左陈氏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,“师傅,我再斗胆求你一件事。”
“施主请讲。”空空淡然答道。
“师傅可不可以明日再走?我儿子今天就要来这里接我回家,我想,让他见你一面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见你的儿子呢?”
左陈氏语塞了,她一时不知如何做答,倒是旁边的小丫鬟代为答道:“夫人昨晚回去就念叨,说你特别像她的丈夫左元。夫人想让儿子来认一认。”
“施主可是说笑了。我怎么会是施主的丈夫呢?我没有妻儿。再者,我们马队岂能为我一人等候一天?恕我不能从命。再会。”空空向左陈氏双手合十行礼,转身而去。马队纷纷上马,绝尘而去。
左陈氏仍不肯回去。她望着马队离去的方向,眼前一片朦胧。她问身边的小丫鬟:“刚才那位空空师傅,上马的时候是先上右腿还是左腿?”
“左腿。”小丫鬟噘嘴答道,“人家都是先上右腿,偏他是先上左腿。怪道呢。夫人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左元!左元!”左陈氏突然痛哭流涕,“就是他!他不承认!近在咫尺,他居然离我而去,他好狠的心哪!我要让纪儿去追他!纪儿什么时辰到?”
旁边的小丫鬟答道:“今早管家着人送口信来,说少爷巳时就到。”
“空空师傅,空空师傅,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好不好?”阿什玉紧随在空空后面策马狂追,“咱们把康老儿他们都落得太远了。咱们不认路,还是跟在他们后面走,不要走错了。”
午间,一行人在一家酒肆吃午饭。空空低头吃饭,不像平时一样高声阔谈。
“师傅,我看你这一天都闷闷不乐的,到底有什么心事?”阿什玉关切地问空空。
“是了,空空大师,平日你最喜说话的,今天这样沉闷?”陆归年也很奇怪于空空的沉默。
空空的脸有些苍白,表情也木讷呆滞:“我哪里有心事?不过是车马劳顿,不想多话。”
众人看空空的神色不好看,也不好再问他,各自吃饭不语。
申酉之交,天色已黯淡下来。车马行到一处客舍,看着甚是简陋,但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康老儿和帛黎布商议,往前走也没有住宿之处,索性就在此处住下。明日早起,紧赶慢赶,将就着也就到了龟兹地界。
空空看着马队欲宿在此处,却有些不乐意:“好歹还能看见路,走到酉时四刻天黑尽时再歇息不迟。这么早就歇下,实在耽误行程。”
康老儿解释道:“一则,往前走难寻宿头;二则,好多人身上都有伤病,特别是归年和沉香,都不宜过于劳累。早点歇下,也好养精蓄锐啊。”
“空空大师午间不是也喊累了吗?怎么这会儿还想着赶路呢?”康驼子问道。
空空有些语塞。阿什玉端详着空空,也为他这一天的怪异言行疑惑不解。
夜幕降临,黑暗如一床无边无延的被子覆盖周遭,这床被子笼罩了声音和思想,一切似乎静止了,但黑暗无法止息追逐的脚步。此刻,客舍外面就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。
“开门!快点开门!”
众人惊醒,都半睡半醒着不知所以,有的说:“是不是强盗来了?这半夜三更的。”
康老儿侧耳听了一会儿,说道:“倒不十分像。强盗来了,早破门而入了。就这里的木头门,一个木桩子就撞开了。”
“可是听着,至少有十几个人呢。大呼小叫的,来者不善啊。”帛黎布忖度着说。
正说话间,店小二已经把来人放进来。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:“左元,你给我出来!你好狠的心,十年了,你走了十年,把我们娘俩抛下。如今见到我,竟然认都不认我!”
左元?不是昨日投宿的寺院名?这女人的声音,倒有些像昨日的左陈氏。和空空睡一室的阿什玉思忖着,似乎悟出了什么,又不得要领。身旁的空空却躁动起来,他小声叫道:“释予,我给沉香用过的‘佯死丸’,你一直帮我收着的,给我找出来!”
“师傅,你要那东西干什么?那不是装死才用得着的吗?”阿什玉问道。
“你别哆嗦了。快点!”
“左元,你给我出来!你们的马都在这里,你们人也在这里。你的儿子也来了。你还是不想见我们娘俩吗?你躲到天边,我们也要找去的。你快点出来。”女人的叫喊声又响起了,“你再不出来,我们就挨着房间找!”
“师傅,你是不是就是左元?就是那位左陈氏要找的夫君啊?”阿什玉问道。
空空也更加烦躁起来:“是不是又怎样?让他们找到我就完了。我已是出世之人,哪能再沾惹尘缘?你快点把‘详死丸’给我,我吃了他们便死心了。”
“师傅,你不能这样绝情。你的妻子千里来寻……”阿什玉还想规劝。
门外已响起了敲门声:“只有这个房间没找了,父亲一定在里面!小二说这屋里只有一个和尚和一个年轻公子住。”一个男子的声音,应该是左陈氏的儿子。
“快点!来不及了。”空空急促地低声说。
阿什主无法再推脱,手忙脚乱点上灯,在包袱里摸索着,终于找出了一丸药,给空空递了过来,空空抓过药丸,一仰脖子吞了下去。这个当儿,外面敲门的人已经把本不结实的门撞开了。光线一下子强烈起来,门口的人提着大灯笼,七八个灯笼把屋里照得明晃晃的。左陈氏由一个年轻的公子搀扶着,旁边的小丫鬟见了躺在地上的空空,连声叫道:“就是他!就是这个和尚,他就是夫人说的左元,我们家的老爷!”
众人都往榻上看去,空空紧闭眼睛,睡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左陈氏旁边的年轻公子——左纪把灯笼移到空空脸上,端详片刻,终于喊道:“爹,是你!”他回头对左陈氏说:“娘,他是我爹!他离家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,爹的样子刻在我心里,一点都没忘记。他还是从前的模样,只是老了些。”
母子俩个失声痛哭。左纪把空空抱起来,拚命地摇撼着:“爹,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。我娘两眼昏花,找了你三年了,寺庙都建了六座,走了几千里路。你不要装着不认识,你睁开眼睛看看我,看看我可怜的娘……”
“他是怎么了?为什么不说话?”左陈氏为空空的沉默感到不解。
“夫人,老爷是不是不详了?他这样一动不动的,像死过去了似的。”左陈氏的小丫鬟叫道。
左纪用手试了试空空的鼻息,果真毫无动静,他哭道:“爹像是死了呢。”
左陈氏听了这话,磕磕绊绊地扑到空空身上,大放悲声:“我的夫君啊,你好狠的心,活着的时候抛闪我们,死了也不留下一句话。我的命好苦啊……”
正在众人哭泣间,忽听得一声屁响,人们正纳闷,四下里寻找不得要领,又听得一声屁响,比刚才那声大些。
“是老爷放的,老爷在放屁!” 小丫鬟叫喊起来。
“怎么会呢?爹明明没有呼吸了。”左纪疑惑道。
话音未落,空空身下响起一连串的屁,“卟卟卟卟”像连珠炮一样。果然是空空放的屁。
“师傅,你不要装了。你屏气屏得也难受。索性起来吧。”阿什玉对空空说道。
“我的‘佯死丸’怎么会失效呢?”空空无奈地坐起来,自言自语地说。
“我给你吃的是我从长安带来的‘消积丸’,吃完了就放屁。”阿什玉幽幽地说。
“你!你坏我的事!”空空怒视着阿什玉。
旁边的众人看得如坠云雾,半晌才醒悟过来。左陈氏和左纪有些气恼——空空竟然用这样的伎俩来逃避他们。
“师傅,你的亲眷不远千里来寻,你好歹对他们有个交待。我也是看着他们着实可怜,给你换了药。悲莫悲兮生别离,世上最痛楚的莫过骨肉分离了吧。是聚是散,你也须做个了断,逃避终究不是办法。”阿什玉对空空语重心长地说。空空垂下头,神色凝重地望着地面,叹出长长的一口气。
“我们都出去,让他们一家人好好地叙说叙说。”阿什玉把旁人都拉了出去。
屋里只剩下空空和妻儿。这会儿的左陈氏,悲悲戚戚地只是啼哭,泪珠子从昏花的眼睛里滴落,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了。左纪对空空说道:“十年前你走了,扔下我们娘俩,那是何等艰难的日子。我们都挺过来了。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怪你了。那时节你受了打击,留在家里你也许会愁苦而终。人家说遁入空门遁入空门,入佛门也是逃遁尘世,了却烦恼的意思。可是现在家境又好起来了,什么都不缺,只缺一个人团圆。娘老了,前半生受尽疾苦困顿,现在只想着晚年有夫君相伴,共度余生,这个要求过分吗?人生寥寥数十载,所得欢娱不过片刻,爹,你回家吧,这个家不需要你做什么,只要你坐在堂上,看着孙儿绕膝,和娘朝夕厮守就可以了。她的眼睛已经几近失明,如果有你陪伴,她的心里会亮堂些的。”
空空的眼泪蒙上了一层水雾,妻儿的啼血呼喊他不是不感动的。但是他已经不能回头了。
“从前的左元早已经死去了。”空空幽幽地说:“我的心已有所属,不能够再回到从前的地方。十年前入佛门的时候,也许是为了逃遁,逃遁尘世的烦恼,但是现在不是了。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光明的彼岸,这是佛给予的。我身处这片无边无际的光明中,没有一丝的牵挂与烦愁,轻盈得羽毛一样,可以无所不至、自由自在。从前那个世界在我的心里已经消失了,也不会在乎它是疾苦的还是欢娱的,富足还是贫困,因此也无所谓逃遁了。我也劝你们,不要那么执著了。当你执著于一念,这一念会压在你的心头,压得你沉重得不能喘息。虽然如此沉重,你还是舍不得放下它。为什么要这样呢?如你所说,人生寥寥数十载,我们无时不在计较得与失、聚与散、痛与乐,我们的心会在那狭小的黑暗之所枯萎。”空空对左陈氏说道:“为什么你的眼睛会失明,因为你只想拿它来看我。偏执与挂碍,会让你闭目塞听,如果你放下我,不再执著,你会看到更宽广的天地,你又怎么会失明呢?”
“我不懂你说的这些道理!”左陈氏哭号道:“我只知道,对一个女人来说,丈夫就是她的天。没有丈夫陪伴,饮食不知滋味,衣裳失去了颜色,黑夜变得漫长……如果没有你,疾苦还是欢娱,富足还是贫困,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?你就是我的世界。”
空空看着左陈氏,他尘世的妻子,久久地说不话来。对于这个女人,他是有亏欠,有内疚的。他知道她满头的白发,她昏花的眼睛,都是因为他。信佛的人都有悲悯之心,对于陌路之人尚且有,对于曾经的妻子,怎么会没有呢?但是在她面前,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表现。他不能给她哪怕一点点希望。对于一个痴情的女人,也许决绝才是仁慈的。让她彻底地死心,不再对自己有任何念想,才可以回到家里,安身立命地度过余生。
“看看你现在的模样!”空空看着左陈氏,眼神里满是厌恶:“蓬头垢面,哭哭啼啼的一个棘皮老妇!我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共度余生?你守着我倒是开心了,可是要我终日面对你,我宁可去死!”
“爹,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母亲?她独守空房,操持家业,养育我成人,她现在未老先衰,你就嫌弃她了?你没有良心啊?”左纪为空空残酷的话语震怒,为母亲受到的冷遇愤愤不平。
空空看着儿子,为他的孝顺感到欣慰,好了,有这样的好儿子,自己也可以放心了。有左纪侍奉他母亲,左陈氏供奉不缺,颐养天年是不成问题的。
“左纪,你母亲多病又柔弱,你就由着她这样东奔西跑吗?这样奔波,岂不是劳乏她的身体,消磨她的心神?你如果是个孝顺儿子,就在家冢为左元立个碑,这个人已经死了。逝者不可追,不要再做徒劳的事了。等来年左元的坟头长出青草,你们便可以接受这个事实,可以死心,然后安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。”
空空说完,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左纪母子两个。左陈氏已是哭倒在儿子怀里。左纪情知说也无益,逃跑的爹一心向佛,心如磐石不再转移,或许只有劝娘死心了。
左纪扶着疲惫不堪的母亲悲悲切切地走出去了。这一番动静早已把康老儿等人惊醒,都站在走廊里观望着。及至听了左陈氏的家丁解说,才明白了事端。等屋里只剩下空空一个人,康老儿、归年、沉香和阿什玉都进得门来。
“师傅,你未免太狠心了。”阿什玉看着空空,长叹一口气,“要是我,也许就跟着他们回去了。自然,你是出家人,四大皆空,六根清净,你不能回头,但是对至亲骨肉,你好歹说几句体贴的话,也告慰他们苦苦寻觅之情。”
“是了,”归年也劝道:“思亲之情,我也是深有体会。夜来长梦见长安的父母,盼着有一天能回到他们身边,好好侍奉他们——这辈子是不能了。世事多舛,等到不能够的时候,才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。”归年流下了热泪。
旁边的沉香听了归年的话,也垂下泪:“如果能够见到亲眷家人,我宁愿折寿十年。离开长安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他们是送我回本家。我想着终于可以落叶归根了,哪曾想他们是骗我的!我终究是个漂泊无依的人,哪里是我的归处呢?”
归年把哭得梨花带雨的沉香搂进怀里。一屋子的人被感伤的情绪感染了,唯有空空仍旧沉默不语,木无表情。
忌日清晨,马队起程。左陈氏和儿子,还有一班家丁早已站在客舍门口。左陈氏虚弱得像风中的树叶,靠在儿子肩上,消瘦的身子在厚实的貂裘大氅里仍然瑟瑟发抖。空空看了看妻子,在她面前站了下来。左纪看爹在面前驻足,有一些惊喜,忙对娘说:“娘,你有什么话快对爹说吧。他在跟前呢。”
左陈氏的眼泪瞬时流了下来。她把枯稿的双手伸出去,伸到空空面前:“元郎,这辈子恐怕难再见了。你想去哪里就去吧,我们不找了。你把手伸过来,让我握一握,行吗?就当道别了。”
空空看着妻子苍白的双手,心里犹疑着。他的手暗自揉搓着,就是伸不出来。片刻,空空从怀里摸出一卷帛纸,递到左陈氏手里:“这是我抄录的《金刚经》。每常心烦意乱时,我便念一遍它。留给你吧,以后心里难过的时候,你把它念一遍,便会得到安宁。”空空扭头对儿子左纪说:“纪儿,把这本经念起来,在诵经声里道别吧。”
左纪拿过经文,慢慢诵读起来:“如是我闻,一时,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,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……”
马队在诵经声渐行渐远,空空没有回头相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