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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

    长安翰墨街街道两侧商铺林立,明明行的是商贾之事,但是因为店铺里做的是琴棋书画、笔墨纸砚和其它文房用具的生意,来往进出的都是文人墨客,淑女雅士,所以这里不管是店家还是小二似乎都沾上了几分清雅之气。

    薛萝头戴帷帽,身后背着装着她那把琴的琴囊站在街面上观察了半天,然后选择了其中一家应该是新开不久,装饰得富丽堂皇,但是客人却极为稀少的琴行走了进去。她一进店,琴行老板亲自迎了上来:“这位姑娘,是要买琴吗?你要是买琴的话,来我们店就来对了,我们店里的琴,每一张全都是请名家精心制作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张黑髹仲尼琴多少钱?”薛萝没有理会老板的介绍,径自走到一把琴面前,伸手在琴弦上轻轻拨弄了几下,试了一下音,发现该琴音质平平,虽然音准在调上,但是音色一般,琴音只能说还过得去,只适合初学者使用。

    老板从薛萝的抚琴手势和她身后背着的琴囊中看出她是会弹琴的,因此呵呵笑道:“我看姑娘是个懂行识货之人,因此也就不来那些虚的了。若是姑娘要,我给你一个实实在在的最低价——三十两银子。这个价钱可是低的不能再低了,我是原价进来,原价卖出,一文钱都没赚姑娘的。不过我看姑娘似乎也是个擅琴之人,这张琴太普通的,不适合姑娘,我这里有一张前朝名家所制的……”

    薛萝指着那张黑髹仲尼琴,打断老板的介绍:“老板既然也说我是懂行识货之人,那又何必谎言相欺?这张琴在我看来,最多也就值二十两银子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。”老板面露谎言被戳穿的尴尬之色,干笑两声,说道:“姑娘确实是懂行识货之人,我果然没有识错人,看来小老儿的眼力还是不错的。不过不管这张琴是二十两银子,还是三十两银子,它是给初学者所用的,想来姑娘是看不上这张琴的,所以还请姑娘移步过来,本店适合姑娘的琴都在这边。”

    薛萝摇了摇头说道:“不用了,我并不是来买琴的,而是来卖琴的。”边说边把背在身后的琴囊解下来,放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贺兰玥的那套西域衣裙卖了三十两银子,因为常婆婆家的房子倒塌,砸断了她的腿,所以她又分给常山十两银子。剩下的二十两银子单请淳于大夫出诊一次的诊费就是五两银子。淳于大夫给幺姑看完病后,开的药一剂就要二两银子,一天要吃四剂。眼看着幺姑吃淳于大夫的药,病有所好转,但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出来,没钱了。

    且不说贺兰玥本身就欠着花姐钱,她在知道花姐那边正在为院子里准备入冬取暖的碳钱而发愁时,就知道就算想从她那里拆借一点是拆借不出来的,可是幺姑的病不能耽误。薛萝看着贺兰玥为银钱发愁的模样,跟着着急,因而起了将她的琴卖掉的主意。

    薛萝的琴虽然是梅家人精心制作,也算是名家所制,但是梅家人如今是流放凉州的罪奴,世人对梅家避之唯恐不及,忙着和梅家划清界限还来不及,哪里还敢和他们牵扯上关系。更何况,她是要进宫的,宫里选人对出身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良家子,她改名换姓就是为了抹去梅家罪奴的身份,哪里还敢暴露和梅家的关系。她可不想因为一张琴而把梅家多年来的苦心谋划毁之一旦。可是没有名家制作的名头,不管这琴怎么好,都卖不上价。听了贺兰玥去了当铺的经历,薛萝知道自己这琴就算拿去当当,也当不了高价,她不想去当铺浪费时间,思忖半晌后,就带着琴来到了这里。

    听了她的话,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了起来是,说道:“姑娘不是在和我说笑吧,我们这里是卖琴的,不是买琴的,姑娘恐怕是来错地方了。”虽然没有直接开口撵薛萝,但是话里的逐客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

    薛萝装作没有听出老板话里的意思,笑道:“我刚才站在街口看了半天,看到这条街上的琴行商铺,唯独老板你这家生意最为冷清。想来有老板店新开不久,没什么名气的缘故在内。小女子不才,愿意帮老板一把,顺便借助老板的宝地卖我的琴。老板只是出借一块地方给我,若是事成,对老板也大有好处;若是不成功,左右于老板也没什么损失,又何乐而不为呢?”

    老板半信半疑,狐疑的看着薛萝一眼,猜不透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不过想了一下,觉得薛萝说的很对,反正他又没损失,便点头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薛萝将琴从琴囊里拿了出来,小心翼翼的摆在琴桌上,于琴桌前端坐,伸手抚上琴弦,微一沉吟,拨动琴弦正式弹奏起来。一曲《梅花三弄》自她手下缓缓绽放开来,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。全曲共有十段,因为代表梅花形象的曲调在不同的段落中反复出现三次,即以泛音的形式在琴的不同弦段、徽位上弹奏三次,故称“三弄”。梅花一弄,弄清风;梅花二弄,弄飞雪;梅花三弄,弄光影;暗香浮动,水清清。

    琴声连绵成曲,自琴行传出去,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倾听。随着薛萝的弹奏,人们眼前展现出这样一幅画面:冬日寒风凛冽,缤纷扯絮大雪之下,梅枝上的花蕾傲雪待放,凌寒独自开,形成一幅“朔风飘夜香,繁霜滋晓白。”,“风递幽香出,禽窥素艳来。”,“素艳雪凝树,清香风满枝”的画面,此花不与群花比,雪虐风号愈凛然,花中气节最高坚。这是梅花一调。

    雪后初晴,梅花迎雪绽放。“高标逸韵君知否,正是层冰积雪时。”梅与雪融为一体,梅中有雪,雪中有梅。有梅无雪不精神,有雪无梅俗了人。只是“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。”,堪称“香中别有韵,清极不知寒。”此时乐曲宛如平静的大海突然掀起万丈,汹涌澎湃,跌宕起落;浊浪排空,宛如万马奔腾,波澜壮阔。曲调此起彼伏,节奏重复变幻,把傲骨铮铮、斗雪绽放的梅花展现得淋漓尽致。这是梅花二调,与梅花一调“合头”,紧密衔接。

    初春又是一场大雪,树上梅花竟然二度绽放,皓态孤芳压俗姿,不堪复写拂云枝。耐得人间雪与霜,百花头上尔先香。舞玉翻银,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,影纷纷。胭脂桃颊梨花粉,不同桃李混芳尘。遂成梅花三调,与二调“合头”,首尾相连,遥相呼应,自此梅花三调遂成。

    一曲弹完,薛萝又重新从头弹起,这首《梅花三弄》她足足弹了五遍,但是哪怕是在她弹第一遍的时候就被吸引来的人,没有一个因为她的重复弹奏肯离开的,相反,被她的琴音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,很快就将老板还算宽敞的琴行挤了个满满登登。琴声清婉,曲调优美,音韵悠扬,婉转清幽,余音袅袅,经久不息,人们沉浸在琴声表现出的梅花不惧风雪傲然挺立的不屈姿态,傲雪斗霜的高洁与清逸中,陶醉于梅花的婀娜和傲气里,觉得薛萝的弹奏堪称为仙乐。

    精通音律的宋桥到翰墨街这边熟悉的商铺补充画画颜料。还在颜料店挑东西的时候,他就隐隐约约的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宛如天籁一般的琴声。等他买完东西出来,站在街面上将薛萝弹奏的《梅花三弄》听得更清楚了。他忍不住走进琴行,驻足凝神倾听起来。

    听到妙处,宋桥不由得叹道:“曲调厚重饱满,引子以空弦散音为主,音调低沉庄重,节奏舒缓宽广,左手低八度音的加进使得意境更为开阔,曲调益显庄重,短短一个引子将冬之肃杀、酷寒表现出来。……这个弦位转换的好呀,借着弹奏力度的强弱变化,于平稳舒缓中增添跌宕起伏之感,动静相谐的对比之美油然而生。……左手的按滑,使曲韵丰富多变,韵味深厚。……落音干净,出音均匀,韵声衔接得自然顺畅,节奏规整,节拍不因为音色的转变而变得呆板,具有统一性。……旋律立体,富有层次感,音调刚柔相济,苍劲轻巧并存。取音达到了‘刚不粗厉’,‘柔不靡弱’的地步。……曲毕声消,令人意犹未尽。”

    第五遍弹罢,最后一个音,薛萝左手保持前一个按滑音高稳定的同时,右手大拇指弹弦后迅速离弦,曲终。收手,她恋恋不舍的轻抚琴身,缓缓起身抬头对围观的人说道:“小女子来长安后遇到了难处,因此想将伴随小女子多年的琴出售。小女子的琴虽非名家所制,但是世间不求浮名的高人隐士不是没有。这琴虽不是焦尾枯桐,但是鹤山凤尾配得十分齐整,龙池雁足高下更是相宜,断纹宛若牛旄。至于琴的音色音韵,刚才诸位也听到了小女子的弹奏,不知在场的诸位可有求购者?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周围的人顿时围了上来。其中一位红衣锦袍男子将琴拿在手里,反复看了几遍,又用手指扣了几下琴板,听了听的声音,惊道:“竟然连松木也不是,是核桃木的。”将琴放下,摇摇头,“这琴其实一般,只是这位姑娘的琴艺高超,所以才能用它弹奏出玄妙之音来,若是落到凡夫俗子之手,仍是粗鄙之物。不信的话,由这位姑娘随便在这琴屋里取一张琴弹奏,都能达到刚才的效果。”

    这话一说,原本有意购买此琴的人都觉得言之有理,纷纷打起了退堂鼓。薛萝见状,不由得暗暗焦急起来,只是关于制琴方面的事情她懂得不太多,无法反驳对方的言语。虽然红衣锦袍男子出的七十两银子已经是目前出价最高的了,但是她并不想卖给他,因为她看出来了,他刚才说那番话不仅仅是为了压价,还为了减少竞争对手,以便能买下她的琴。

    薛萝不想让红衣男子达到了他的目的,因此在他出完价之后,满是期待的看着一众围观的人,高声问道:“还有没有比这位公子出价更高的?”一连问了三声都没有人应答。就在红衣男子露出得意的笑容,准备付钱拿琴的时候,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:“我出一百两。”

    红衣男子神色恼怒的闻声看了过去,想看一下这位从中横插一杠子,在这里搅局的人是谁?等他看清楚出声的人,认出对方乃是屹立在顶端的高门世家宋家嫡系的宋桥,顿时变了嘴脸,脸上恼怒硬生生的转化成巴结讨好的笑容,“真巧,宋四公子,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。”

    宋桥面带微笑回应:“是呀,确实是巧。没想到陈公子也会对琴感兴趣。”陈公子闻言忙摆手,“说笑了,说笑了。我哪能和宋四公子你比,我不过是附庸风雅,随便过来看看。”琴行的老板也认出了对方,在陈公子和宋桥说话的时候,他跑过来,上前满脸堆笑的和他打招呼:“宋四公子好。”宋桥笑着点头回应。

    在宋桥和别人说话的时候,站在一旁的薛萝隔着帷帽打量他。见这位宋四公子,宽袍锦带,修眉长目,鼻直口方,姿容俊秀又不乏英朗坚毅,仪表堂堂,身姿挺拔,神态温和,温润优雅,心中不由暗赞,好一枚翩翩君子。在宋桥出价之后,她又一连问了三声围观者,见没有人再加价,转头对他说道:“宋四公子,只要付了钱,这琴就是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,老板,我这次出门,身上没有带这么多钱,不知道老板能不能帮我垫付一下。等我回家之后,我马上派人把钱给老板你送来。”宋桥有些不好意思的和琴行老板说道。

    琴行老板忙表示没问题,让小二拿出一百两银子来给薛萝。薛萝接过钱,转身就要走,被宋桥从后面叫住:“姑娘,请留步。”薛萝转身,问道:“怎么宋四公子还有什么事吗?”宋桥指着摆在琴桌上的琴说道:“姑娘若是离开的请把这张琴一并带走。”

    薛萝视线落在那张已经卖给对方的琴身上,声音冷硬的说道: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宋桥忙说道:“姑娘别误会。我没有别的意思,我买的不是姑娘的琴,而是姑娘的琴音。姑娘琴艺妙绝人寰,堪称一代大家,莫说是一百两银子,就算是一百两黄金,能够聆听一曲,一饱耳福,也值。再者这张琴虽非名家所制,但是我看的出来,应该是姑娘心爱之物。君子不夺人所爱,所以还请姑娘将琴收回。”

    踌躇了片刻,薛萝到底舍不得自己的琴,说道:“如此一来,我就却之不恭了。”她将琴收好,背在身上,向宋桥大礼道谢:“小女子在这里多谢宋四公子的还琴之举了。不是小女子小气,舍不得这张琴,实在是它是亡母所留,对小女子的意义极大,并非银钱可比。”

    面对薛萝的大礼,宋桥忙闪身避过,说道:“姑娘适才所奏之曲,其音色深沉浑厚中透着高远空灵,轻盈飘逸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韵味隽永,高妙绝伦,令人遐思无限。只是其中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,以至于造成姑娘所奏之曲不能尽善尽美。”

    “哦,美中不足?不知道是哪一点不足,还请宋四公子不吝赐教。”薛萝对自己的琴艺很是自傲,听宋桥说她弹奏的《梅花三弄》还有不足,不由得问了出来。

    宋桥说道:“古人做《梅花三弄》该曲意在表现梅花高洁的内在气质,并借梅花洁白、芬芳和不畏严寒的特性来抒发人们对坚贞不屈之秉性、高尚情操的赞美。史上曾有琴论对此曲的阐述:‘梅为花之最清,琴为声之最清,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,宜其有凌霜音韵也。’这里的‘清’不仅仅是旋律的清澈、清实、清越。更是要借着冬天清静而空阔来体现出梅花‘清秀’和‘冰清玉洁’的气质与品格。因此要凸显出乐曲的清秀之气。不仅要做到音色上的‘清’,还要做到整体意境上的‘清’。可是姑娘所奏的旋律清澈透明中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,在表现冬日的空旷寒冷中,过于强调冬日的寒冷凛冽之气,而疏忽了冬日的宽阔高远之气,因此使乐曲在氛围和意境上稍逊,不过瑕不掩瑜,人听了之后不觉魂飞,有绕梁之感。”

    其实这个问题,宋桥不是第一个指出来的,花姐和贺兰玥都曾对她说起过。不过贺兰玥不会弹琴,花姐琴艺一般,所以薛萝虽然听她们说了,但是并没有往心里去,如今见宋桥这么一个陌生人也这么说,她不能再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,诚心向对方道谢:“多谢宋四公子赐教,小女子受教了。”

    就在薛萝抬脚要走的时候,宋桥再次出声挽留:“等等!”薛萝转过身,疑惑的看着他,不知道他这次又是因何叫住了她,静静的站在那里等他说话。宋桥涨红了一张脸,吃吃艾艾了半晌,才支吾道:“姑娘的琴身上画着的红色花朵鲜艳夺目,很是好看,只是似乎并非中原所产,不知道此花为何名?”

    薛萝有些意外他喊住她,只是问琴身上所画之花这点小事,不过纳闷归纳闷,还是简单的向宋桥做了介绍:“花名为曼珠沙华,产于我国长江流域,不过因为此花主要分布在长江中下游及西南部分地区,长安这边倒是少见,所以宋四公子不认识倒也正常。”

    说完,薛萝告辞离开,宋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。琴行老板误以为自己看出了他的心思,笑着走过来说道:“宋四公子,你再三出言挽留那姑娘,纵使不好意思询问她的姓名,但是你可以告诉这位姑娘,这曲《梅花三弄》乃是一首琴箫合奏曲。以这位姑娘和宋四公子你们二人在音乐上的造诣,若是合奏这曲梅花三调,绝对是珠联璧合,不仅会成为一时佳话,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美满良缘呢。”

    被琴行老板这么一说,宋桥顿时面红耳赤,气恼的反驳道:“老板你在胡说些什么,你想多了,我绝对没有你所说的那个意思。我只是见那姑娘琴艺高超,心中钦佩。难得遇到技艺如此精深的同道中人,我想着若是以后有机会的话,大家可以多交流切磋一番,从而达到教学相长的目的。正是因为怕那位姑娘误会,将我当成不怀好意的‘登徒子’,所以我才没好意思,才第一次见面就冒冒失失的上前去询问对方的姓名。”

    作为一名音律高手,宋桥平时里理琴弄萧之余,不免有曲高和寡,难觅知音之感,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,不免见猎心喜。只是偏偏对方性别为女,这让他虽然起了想和对方结交之意,却因为男女之别而掣手掣脚。想到自己这还没怎么样呢,琴行老板就起了误会。若是他真要和对方结交,走动来往起来,他一个大男人倒还无所谓,但是对方乃是女子,届时岂不污了对方的“清名”,所以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,让薛萝就这么走了。

    曲为心声,从对方所奏之曲来看,应是一位高洁之士。明明可以结为密友,甚至成为知己的,却因为性别之别而不得不就此错过。这种眼睁睁错失的遗憾恐怕没有几人能理解,想到此,宋桥叹了一口气,神色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,丢下一句“回头我就让人将那一百两银子给老板你送来。”迈步走出了琴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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